第三十二章 归计恐迟暮(第5/14页)

府外车马已备,却未见商之。夭绍撩起车帘想要先上车,目光一瞥车内,脚步止住。只见车厢壁上斜挂着一条细玉杆,其上趴伏着一只飞鹰,灿金色的羽翼,淡绯色的眼眸,雪白尖嘴,神采奕奕不可一世。

夭绍认出这便是去年在云阁见到的商之的飞鹰,笑了一笑,柔声道:“我们见过了。”

那鹰懒洋洋打量她一眼,骄傲扬起脖颈。夭绍只道彼此叙过旧,隔阂已消,便要探身入车中,岂料那飞鹰盯着她,双目精光忽盛,拍翅直袭过来,惊得她忙抽身后退。

“画眉,不得胡闹!”身后一声低喝传来,那飞鹰眸光微敛,展翅在夭绍头顶绕了几圈,才翩然飞去府前黑袍男子的臂上,将系着细竹管的左爪高高举起。

商之取过竹管,淡淡道:“去吧。”

那金翼飞鹰低低嘶啸一声,似有不舍,在商之袖袂上又磨蹭了两下,方才重新展翅,飞扬直冲云翳。

商之看过竹管里的密函,唇边微微一扬,含笑揉碎丝绡。他抬起头,方见夭绍仍站在车旁,仰着头愣愣看着飞鹰消逝的方向,神色怅惘。

“上车吧。”商之上前掀起车帘,在她身边轻声道。

夭绍这才收回目光,转头望着他,红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踌躇又止。

商之声色不动,只握着她的手,将她送入车中。

一路无言,至宫门前天色已暗,数千宫灯煌煌璀璨,更衬得重重殿阙的雍容寂静。两人刚下车,迎面一辆紫绛罽軿车驾缓缓而至,也在宫门前停下。车门打开,仆人伸手扶出一女子,绯色宫裙外罩素色轻纱斗篷,腰佩一枚剔透水苍玉,姿影秀美。听闻仆人在耳旁的低语,那女子在车边静站片刻,慢慢转过头来。

宫灯映照下,玉颜妍丽,明眸深远,正是裴萦。

裴萦不曾在宫门前久留,望了一眼商之,又看向夭绍,浅笑着点了点头,便在仆人的搀扶下,先入了宫门。

夭绍并不知今夜宫宴裴萦会来,初时虽讶异,但转念想起近在咫尺的血苍玉,却是又欢喜又忐忑。

晚宴摆在北苑青云殿。

不同北帝大婚时设宴的瑶光殿,青云殿既无富贵雍容的气象,也无华丽精致的陈设,不过是木石砌成的古朴殿宇,幽致僻静,筑在千顷碧波的一座孤岛上。

夭绍与商之乘舟而去,遥望青云殿,只见殿周珠帘垂散如雨披泄,在数十盏宫灯照耀下,宛若一片明霞御风凌波。

轻舟一行如同仙旅,待上岸后,迎面凉风阵阵、清香扑鼻,愈发让人心旷神怡起来。岛上古树环拥,繁枝参天,时已入夜,林中却有无数的珍禽异兽悠然散步其间,姿态矜持高傲,毫不避忌行人。

夭绍脚步微顿,抚摸其中一只白鹤,流连不走。商之瞧向殿中,见帝后均还未到,于是也不催促,负手一旁,微笑着看她逗玩白鹤。

“我曾经也养了一只鹤。”夭绍坐在道旁矮石上,手轻轻安抚白鹤的背。那鹤贪恋她的温柔,将长长的脖颈伸过去,依偎在她的肩头。夭绍忽怔忡起来,低声道:“鹤老以前也喜欢这样靠着我,可是……如今却不知道它在哪里……”

商之道:“我一个月前却见过鹤老。”

夭绍讶然抬头,商之轻笑道:“其实自九年前起,义垣兄便一直带着鹤老。如今他随着阿彦南下了,想必鹤老此刻也在阿彦身边。”

“是吗?”夭绍抿起唇微笑,目中柔光轻动,望着白鹤,其间思念之色愈见深浓。“我好久没见到他……嗯,它啦……”她微微低下头去,站起身,与白鹤道别。

两人刚要转身入殿,岸边又靠过来两条华舟,舟上有人隔着很远便在不住嬉笑,满岛安静,唯她一人笑声娇憨,此刻刚上岸,便放声喊道:“尚哥哥,明嘉郡主!”

商之二人回头,只见慕容虔夫妇与慕容子野夫妇俱已上岸。晋阳一身淡黄宫裙绣着金色牡丹,临风一站,丽色不胜娇盈。她提着裙裾小跑至夭绍面前,含笑道:“你原来一直没有回东朝啊,可恨子野一直瞒着我,我今天才知道。不然我大婚时一定要要请你入宫赴宴的!”说着又拉起夭绍的手,喜滋滋道,“你送给我和子野的画我很喜欢,那只歇在梧桐树上的凤凰,唔,真是漂亮!”

夭绍也很高兴:“你喜欢便好。”她轻轻放开晋阳的手,与商之一起上前见过慕容虔与云氏。本要欠身礼拜,慕容虔却止住她道:“皇家宫阙,不必行家礼。”那云氏在旁边淡淡一笑,看了夭绍几眼,并不多言。

夭绍从小便知云憬的姑母嫁与了北朝慕容氏,虽则谢、云两族向来交往亲厚,但她出生时云氏早已来到北朝,因此从未见过,只听闻这个云氏闺字徵在,自幼聪慧善决断,举族视为奇才,可惜身为女儿身,空有满腹才华,却不得施展。后来嫁与慕容氏,便再未回过东朝。

夭绍与她今日初见,难免心中好奇,暗暗打量她,只觉她容色果然清丽柔婉,但看向自己时,笑容客气礼到,眉目疏远而淡漠,竟无一丝的亲热之情。夭绍微觉诧异,声色不动,默默退立一旁。

几人说过家常,便往殿中行去。慕容虔与子野、商之在前先走,不免轻声论起朝中政事。晋阳和夭绍陪伴云氏跟随其后,晋阳笑语频频,夭绍偶有和应,云氏总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却一言不发,目光望着林中深处,若有所思。

一路上但凡晋阳经过处,林中鸟兽无不惊退四散,晋阳跺脚竖眉,佯怒道:“本公主有那么可怕?”

夭绍一笑不言,云氏柔声道:“你呀,它们还不是被你小时候折腾怕了。”

晋阳撅起嘴,不以为然:“本公主自幼爱怜它们,何曾折腾过?”

云氏悠悠道:“你小时候来岛上玩,动辄会将它们捉拿回自己宫中,细银链锁着,金丝笼困着,说是爱怜,不如说是从此囚禁了它们。须知它们和人也一样,是要自由和自在的,虽本性纯良,但倘若被关琐的时间长了,忿恨怨怼之心难免而生,你也不要太过埋怨它们。更何况,每物都有自己的生存喜好,安身哪处便是哪处,何故要四处奔波不停,不仅乱了自己的道路,也乱了别人的生活,若是惹得事小还能原谅,倘若事大,那便是要变天啦。”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晋阳听前几句时还不住点头,面有愧色,待听到后面,便开始茫然,蹙眉撒娇:“娘亲说什么呢?晋阳都听糊涂啦。”

云氏挽住她的手,含笑轻拍:“我是唠叨了点,你也不用细听。公主尚幼,且身处皇家,这些道理本也不需要知晓的。”言罢侧首看了看夭绍,轻轻道,“不过听说郡主自小聪慧,又得沈太后和舜华姐姐多年教导,人情世故自是通晓,想必是能明白我的话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