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将初成(第4/5页)

萧少卿与郗彦皆是有些哭笑不得,萧少卿皱眉道:“有你这样做人姐夫的吗?”

“自然不比二位。”阮靳敛容正色,装模作样,在案前揖手。

萧少卿俊面一热,郗彦脸色却是更苍冷,淡淡掩去笑意,想了须臾,对萧少卿道:“阿憬,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我想调七郎入北府帐下。”

萧少卿一时不曾反应过来,怔了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手指摇晃杯盏,望着澄清且动荡着的茶汤,思过一刻,方道:“好。”

“七郎若知此事,非得寝食难安。”阮靳面朝郗彦,心悦诚服道,“阿彦,此招甚绝!我万万不如你。”

郗彦勾起唇,容色和润,无声一笑。

萧少卿抬眸,恰望到那双冷澈的眸底一片幽远沉静,并无丝毫的笑意。

他微有恍悟,竭力将心中的不舍放下,低头,慢慢将盏中凉却的茶喝尽。清冷入肺,追思无度,却不可再眷怀。

(三)

永贞十三年,四月,甲寅朔,邺都。

正午,骄阳当空。僖山下的宫阙灼日流火,熠熠辉煌。承庆宫正殿的玉阶前,白影如烟,笔直侍立。过往宫人侍女无不对之斜目,细细地偷觑那年轻的公子几眼,然后躲去一旁廊檐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未想半年不见,武康沈伊郎再现宫廷,却似是脱胎换骨、铅华洗尽,宛若换了一人。玉面俊姿一如既往,却再不是往日玩笑不恭的任诞,眉宇清肃,正经得叫人煞生天地即灭的恐慌。

“沈公子为何是这般模样?”有侍女期期艾艾道。

“不知道呀。”内侍的双目如遮浓雾。

自辰时等到正午,沈伊站在殿前,腰骨腿脚无处不累得发酸。他面容不动,心里早咒骂了千百遍。若凭着以往的意气,早已扬长而去,横眼醉对公侯,方是人间至乐。但可惜今不如往,一念郗彦的嘱咐,他只得咬咬牙,顶着炎日,站立如初。午时过后,总算自殿间闪出一道暗红色的人影,欺近身前,对他不住赔笑:“沈公子,太后召见。”

沈伊笑颜翩翩:“多谢敬公公通传。”

入了偏殿,里间帷幕四垂,光线陡然一暗令沈伊眼前发黑,定了定心神,待视觉恢复几分,方提步往前,叩拜于地:“沈伊见过太后。”

耳畔一阵珠帘相击的叮当脆响,重重丝绡的帘帐之后,沈太后慵然的声音低低传出:“哀家身体不适,服药后每日需睡至晌午方醒,你可不要怪罪哀家怠慢了你。”

“姑祖母说笑,孙儿岂敢。”

沈太后轻轻一哼:“你不敢?真以为摇身一变便是谦谦君子、国之栋梁了?瞒得了满朝文武,瞒不过哀家的眼睛。”

沈伊笑道:“是。”

“听说今日朝上,陛下已封了你官职?”

“是,”沈伊道,“陛下恐我年轻无经验,恩赐中书侍郎一职,好跟在谢太傅和父亲身旁学习。”

“恩赐?”沈太后终于笑起来,“沈伊郎也懂得什么叫做恩赐了?难得,好生难得。”衣料绸缎丝缕滑动的声响在悄静的殿间流动,沈太后被人扶着坐起,对身旁素装婉丽的妇人道:“舜华,沈家祖宗福泽荫庇,他似是开窍了。”

舜华笑道:“初听到他说要为官,我也吓了一跳。”

“好事。”沈太后拨开眼前的纱帐,看着伏拜在地的沈伊,双目如寒水,静静落在他身上,良久,才微微一笑,“一旦入朝,不管原因为何,此生却是逃不开了。你再不成器,武康沈氏也算后继有人。”

沈伊伏地不答,故作惶恐状。沈太后淡声道:“别装样子了,此处没有外人,起来吧。”

沈伊谢恩,这才缓缓起身,站于一侧,问道:“太后方才说身体不适,是为何故?”

“年纪大了,略有小恙。”沈太后道,“只要你们少让我生气,一时半会却也死不了。”

沈伊讪讪道:“太后言重了。”

沈太后冷笑道:“未曾言重分毫。”盯着沈伊,眸光如刃,“听说你带回了北朝关于独孤一案的卷宗,当朝呈递,让陛下为郗氏一案平反?”

“是,”沈伊道,“不仅是臣,还有湘东王殿下,日前连同岷江大胜的奏报也送来一封荐书,举荐郗氏未亡少主郗彦重掌北府兵。朝中百官听闻郗家少主未死,且已在岷江前线立下战退蜀兵的功勋,莫不为之鼓舞,皆以为殷桓之祸,从此指日可除。而且,朝中支持重查九年前旧案的,也大有人在。只不过——”

“什么?”

“陛下以为当前西边战火纷飞,家国正处动乱不安之时,而旧案牵连甚广,却不是彻查的时候。且根据北朝的卷宗,和郗彦私下调查的证据,只能认定当年殷桓诬陷郗峤之叛国一罪确有其事。至于其余的诸事诸人,仍于扑朔迷离中,陛下决定,暂不追究。”

“暂不追究?”沈太后咀嚼着这句话,沉默起来。舜华从旁递上熬好的药汤,沈太后接过,以袖遮面,慢慢啜饮。

“你和郗彦总角交好,此番为他出头,哀家并不意外。”她放下药碗,再开口时,褪去言词锋芒,眸色清远,隔着帷帐打量殿外刺目的日光,言道,“郗彦对此案是什么态度,你可知晓?”

沈伊并不急于答话,斟酌着用词,慢慢道:“他也以为当前家仇不如国仇。而北府兵因九年前的逆案与朝廷素有隔阂,此番他去江州,一者为暂缓北府将士心中的怨恨,二者,也是为国报效,以证郗氏忠心。”

沈太后忍不住轻笑:“如此看来,倒是个有心的孩子。陛下对湘东王的荐书,其意如何?”

“听父亲说,陛下稍后将来与太后商议了再定。”

“没有可议的了。”沈太后的双眼被日光照得昏花,恰借此将悻然的目色藏于眸底,感慨而笑,“那孩子处心积虑堆起的时机,不就是今日?满朝人心所向,何况战局也是如此……哀家绝无悖议。”

此话落下,一殿无人再语,暗流之下,沈太后分明听到一缕长长的叹息破胸而出。或许是沈伊,或许是舜华,也或许是自己。心思于忧虑忡忡下黯然一转,沈太后想起一事,言道:“前朝的事哀家早不管了,如今哀家心中只还放不下一人,此人才真是叫我操碎了心思。”

沈伊心知肚明,却只入定般静立,并不吭声。沈太后叹了口气,问道:“夭绍何时回东朝?”

“这个……”沈伊为难,“我也不知道。小夭双腿骨折,还在北朝养伤,许是要两三个月,才能动身南下。”

“何人照顾身侧?”

“沐奇,”沈伊不敢隐瞒,“另有云阁和北朝独孤王府的人照看着。”

“独孤王府?”沈太后冷声道,“当日曾以她为饵换取柔然退兵的人,怎可还轻信,怎可再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