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风雨无常(第5/9页)

他话语愧疚,面容间的冷傲神色也淡却了几分,郗彦叹了口气,接过帛书打开,只见上面的墨迹果然浸水湿透,早已模糊不辨。

“你不必太自责,”郗彦淡淡道,“信上写了什么,我大致能猜到。”

迟空眼眸一亮,稍觉释然,又道:“不过有一件事,长孙将军倒是曾亲口嘱咐过我。他让我问公子,是否还记得当初的承诺?”

郗彦怔了怔,微微移转面庞。

迟空道:“长孙将军说,若公子还记得当初的承诺,那么请代他照顾好那个人,此生不要让她再受伤害。”

此生?郗彦没有言语,只是皱紧了双眉。

灯火融照着那抹白衣秀影,沉静深泓,宛若是化成了一尊玉石雕塑。

(四)

雨后晴日,春风和暖。

正是花好明艳时节,前朝虽因战局紧迫而气氛压抑,然后宫之中却是殿阁雍容,牡丹盛放,一如既往地富丽辉煌,又因两日后晋阳长公主的大婚,侍从们捧着红绡到处垂落,喜色满目,笑颜欢欢,与前朝的肃穆庄严全然分作两方天地。

延嘉殿里此刻更是笑语融融,外殿堂上,裴媛君端坐软榻,看着妃子们兴致浓浓地逗弄襁褓中的小皇子,咿咿呀呀的稚声奶气间或传出,让她听得眼眸含笑,满面温柔。

裴萦方自宫外而至,于阶下款款行礼。

“萦儿的气色比之年初,似乎好了不少。”裴媛君望着裴萦,唇边笑意又深了几许。

日照脉脉,裴萦细白的肤色透着股奇异的莹润,远远望去,不见眉目间含带的三分病容,只觉得那张面容似雪玉一般,娇怯楚楚,分外惹人生怜。

“上来坐。”裴媛君招着手道。

裴萦依言坐于她身旁,接过茜虞递来的茶盏,默不作声地饮着。

殿里众人热闹着,独晋阳一副处身事外的模样,坐在裴媛君膝旁,捧着一卷长长的帛书,心无旁骛地浏览着。裴媛君用指尖轻戳她的额角,笑着道:“哪有公主如此不懂规矩的,还未出嫁,就闹着要看自己随嫁的礼单?”

晋阳抬头,笑颜伶俐动人:“我要看看母后和皇兄是不是真的怜惜我。”

裴媛君失笑:“那依你看呢?”

晋阳心满意足地合起卷帛,抱着裴媛君的腰肢,撒娇道:“我知道母后最疼我了。以后晋阳不能在宫中时时陪伴,母后要自己当心身体。”

养在身边十多年的女儿就要出嫁离去——裴媛君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冷硬,不想此刻被晋阳的几句话就轻易哄得柔软,将她搂入怀中,嗔道:“你还真是越来越不知羞了,哀家看你嫁人嫁得十分乐意。”

晋阳微微红了面颊,轻声道:“嫁的是子野嘛,都说帝王家的女儿从来是命不由己,晋阳好命,虽然母妃早逝,却有母后和皇兄一如既往的关爱,能够与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晋阳心中是真的快乐。”

裴媛君有些唏嘘,抚摸着她的长发,抿唇不语。

坐在一旁的明妤也是感触颇深,望着殿外团簇雍容、争相斗艳的牡丹,一时怔忡。今日的阳光应是过于熠然,不一刻便刺得她眼中酸涩,温热的泪水悄然涌出,视线模糊时,她忙侧过身,掩袖遮脸。

晋阳自然不知旁人复杂的心情,红唇凑近裴媛君的耳边,悄声央求:“不过母后,晋阳出嫁前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不知母后能否答应?”

“小小的要求?”裴媛君审视晋阳眸间闪闪缩缩的光芒,不动声色道,“你且说说看。”

晋阳看了一眼裴萦,以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之前母后不是想把血苍玉赐给萦姐姐做贺礼吗,晋阳……其实心中也极是喜欢那对玉佩。如今阿姐婚事未成,母后你可不可以……把那对血苍玉赐给我?若是有那对玉佩,我可以不要所有的随嫁……”

话未说完,殿间“哐当”一声脆响,却是裴萦控制不住颤抖的指尖,失手掉落茶盏的声音。

“阿姐!”晋阳望着她刹那间褪去所有血色的面庞,忙住了嘴。

殿间诸人都收敛了欢笑,连摇篮中的小皇子也瞪大了眼眸,似在凝神注意着殿中的动静。

裴萦柔美的眉目从未有过此刻的冰冷无温,晋阳与她对视之际,凛然一个寒噤。裴萦离榻站起,欠身行了一礼,道:“姑母见谅,萦儿不是有意冲撞慈驾、惊扰各位的。”

“晋阳,母后的确宠爱你,或许也是太过宠你,让你愈发不辨人情世故,不知规矩方圆。”裴媛君接过茜虞递来的锦盒,平心静气对晋阳道,“人说内尽其心以事其亲、外崇礼让以接天下,这个道理,对你而言怕是向来远得很。正如你方才所说,人世间女子期盼的愿望,美貌、权势、亲人的娇宠、夫君的爱恋,所有的一切,你已经应有尽有,却偏偏还是不知足。这对血苍玉母后早已赏给你阿姐,你明知她的身体虚弱,婚事也是微有挫折,如此还要从中横夺,是不是不该?”

晋阳双唇无色,心中既懊恼又委屈,眸中涌起泪光,嗫嚅道:“母后,我……”

“什么?”裴媛君极有耐心地等待她的解释。

晋阳却未再言语,只是咬紧了嘴唇,慢慢低下头。

“母后很失望,也很后悔。”裴媛君长长叹息,将锦盒交入裴萦的手中,对晋阳道,“你这样的脾气,哀家如今也不放心你就此嫁入慕容王府,即刻起佛堂闭门思过,不得哀家准许,不得出来。”

“太后,”茜虞于一边轻声劝道,“公主就快出嫁了,且留三分颜面吧。”

裴萦跪地道:“茜虞姑姑说得正是,此事都是因萦儿引起,若姑母为此罚了晋阳,萦儿自觉罪重。其实晋阳喜欢这对血苍玉,但可……”

“阿姐,”晋阳抹去眼泪,打断她道,“是我不好,母后罚得没错,你不必为我求情。”她站起身,淡黄宫裙轻云般掠过殿间,奔入里殿佛堂,紧紧阖闭了门扇。

裴媛君慢慢透出口气,日光渗透窗纱,在她紧抿的嘴角落下深刻的阴影。

此刻延嘉殿意外而生的波澜,对于前朝正忙于军政之事的君臣而言,自然是无暇顾及。

午后未时,商之奉旨前往伊阙巡视北陵营,策骑到营中时,正逢伐柯在平野上操练军队。

伊水蜿蜒,丛岭青秀,商之纵马经过校场时,但见广阔的苍原上战马横驰,银槊荡空,数万人步伐岿然凛凛,随着飞扬的令旗不断变化阵型,或冲锋陷阵,或退守城池,行止之间,井然有序。

北陵营向来是北朝帝王的直系亲兵,将士皆为北朝军队中的精锐,武器装备更是各州府兵不能比拟的精良,百年来护卫都城,从未有失。纵是见惯了沙场风浪,商之目望眼前的军队,还是有了片刻的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