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幼无人怜,是以少孤(第6/9页)

“是在阿公的书房前,你被当时的沈府总管祁振自胸前刺入一刀、贯身而过。”夜风拂入窗扇,将沈伊清淡的话语吹出几分缥缈,仿佛是自悠远的天际飘来,既不真切,也无温度,平淡如水流出,“我当年十三岁,第一次见杀戮和血腥,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沈少孤剑眉冷冽,笑道:“我却忘了。”

“当真忘了?”沈伊坐回案边,用凤箫指了指沈少孤胸前昔日被刀痕划过的伤处,微笑道,“伤口正在心头,叔叔居然说能忘就能忘,真是非常人能忍。阿公当年那样对你,不惜让祁振杀了你也要保得沈氏万全,你背负无辜骂名,受世人的诅咒唾弃,人不人鬼不鬼活了九年,如今只能避居柔然无法南归,甚至连小夭也不肯原谅你,你心中对阿公难道就没有一丝怨,一丝恨?”

沈少孤垂眸,身前的凤箫被烛火映照得光泽流转,而在他的眼中,那却尽是往昔寒凉的光影。

少孤,少孤。

少无人怜,怎能不孤?

执有凤箫的沈氏男儿才是武康沈氏宗祠香火的世代传承,而他呢,那时候随身携带的,唯有一把六岁时从父亲书房暗自偷来、珍惜不已的寒铁弯刀。他不过因父母一场意外的邂逅而出世,没有感情的沉淀,没有名分的认可,只有在利益和诱惑之间不断冲突的矛盾和周折,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他被遗弃过多少次,自己已记不清。直到遇见那位华绡柔婉的公主阿姐,他从此才被沈太后收留宫廷,度过几年不再孤苦的时光。

回忆的点滴无不如刀剑刺人,沈少孤苦笑一声,轻轻挪开胸前的凤箫,手指捂住胸口的伤痕,慢慢阖眸。

恨谁?怨谁?那一夜风急雨急,陵容阿姐和谢攸双双离逝,祁振的致命一刀让他在疼痛之余更忍受着太多的绝望和愤恨,那样毁灭撕裂的苦楚怎能轻易忘记?自己无力阻止父亲,无力保护陵容,无力扭转时局,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只能在最后的关头,以一命抵消所有恩仇,护得沈氏嫡脉的声誉。可谁知他经逢劫难却命大不死,被女帝救回柔然,等他再度返回东朝给夭绍送解药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恶名昭彰、罪大恶极。那一日匆匆在承庆宫放下雪魂花,在沈太后镇静而又怪异的目光下,他离开得狼狈而又无奈,从此再无法东顾,从此也不敢南归——

“小叔叔……”沈伊看着他青白的面色,忍不住道,“当年那些事,究竟是你做的,还是阿公……”

“闭嘴!”沈少孤怒喝,一时声色俱厉,“滚出去!”

“不滚。”天下也只有沈伊才能说出这样赖皮的话。他抚着凤箫微笑:“我说过要留在叔叔身边伺候一段时日的。”

沈少孤再无先前的从容不迫,“啪”地合起手上书卷,正要命侍卫进来拿人,谁知阿那纥却在此刻匆匆而至。

“殿下,南方有军情急奏!”阿那纥一身戎装佩剑入室,刚要详说军情,却见书案边还有位白衣公子悠然端坐,愣了一愣,问沈少孤,“这位是?”

“不相干的闲人,”沈少孤起身道,“我们里阁商事。”

“来不及商事了。”阿那纥没有心情多做停留,拽住沈少孤到室外低声说了急奏内容。沈少孤神色一凛,当即吩咐侍卫道:“取我的战袍来。”他转身盯了眼书房里正翘首眺望的沈伊,挥了衣袍,与阿那纥联袂出了王府。

见他急急离去,沈伊今夜的任务已圆满完成了一半,只是看着那夜色下飞扬的金色衣袂,他却一反常态地黯然神伤起来。

(五)

戌时在西侧偏门等到了郗彦,夜色下独他一人前来,沈伊很是纳闷:“你要一人去劫狱?密室前十几道机关守卫,你一人去破?也未免太自大了。”

郗彦闻言驻足,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沈伊体会到他笑容下的深刻含义,顿时跳起来,连退三步,摆手道:“别算我,我只负责引路。我一身白衣,很容易被认出来,何况我还准备在柔然多陪小叔叔一段日子……”望着郗彦愈发明朗清澈的目光,沈伊嗓子一哽,剩余的话哑在喉中,垂头丧气道:“走吧,看在你这段日子偷偷送来两坛美酒的分上,就陪你走一趟。”

郗彦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扔到他怀中。

沈伊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看了,咬牙切齿道:“原来你早有预谋,先前是耍我呢。”

他忿忿念叨几句,却是一刻不敢懈怠地领着郗彦到了那片被他一把火烧得精光的废墟前。沈伊触动冰湖边凉亭里的机关,青玉石地顿时破开一方暗格。沈伊当先走入那片通向地底的狭长石阶,过了一条冗长暗道,往前行了片刻便有火光耀眼,八名侍卫持剑上前,一脸警惕和疑惑地打量这两位气定神闲闯入密室的人。

沈伊咳嗽一声,举了举玉佩:“王爷命我们来提人。”

玉佩在束束火把下灿然生辉,为首的侍卫接过细细看了两眼,恭敬递还,说道:“令牌没错,不过两位令使倒很是面生。”

“面生?”沈伊将脸凑上前,“你再仔细看看,不觉得我和王爷长得有几分相像吗?”

侍卫首领犀利的目光迅速飞过他的五官,一笑:“确实。”

“我乃王爷的亲侄子,”沈伊傲然道,“如此还有问题?”

“有,”侍卫在沈伊微变的脸色下不慌不忙道,“不知公子要提的人是谁?”

沈伊道:“那两个王爷从歧原山带回的人。”

侍卫首领犹豫了一会,再看了看沈伊脸上骄矜无畏的神色,揖手道:“公子稍等。”一时领着人进去押出沐奇和离歌,四人见面,眼色流转,自是心领神会,俱不作声,只当初见陌生人的漠然。

沈伊上前推了推沐奇和离歌:“还不出去?难道要让本公子扶着你们走?”

“是。”沐奇和离歌对视一眼,这才踏上石阶离开。

沈伊转身将走时,见郗彦依旧负手不动,低声道:“怎么还不走?”

郗彦望着那八名侍卫,目色微冷。仅是那一抹轻微的寒意沈伊便知他杀意已起,忙在他耳边轻声道:“我骗你的,我和你一起出城。只要我不在沈少孤身边了,这些人断然指证不了我,莫要杀人。”

郗彦看了他一眼,沈伊涩然道:“他们也是无辜的,也是有妻子儿女的。”

郗彦轻声笑了笑,眸色一霎如常静柔,飘然飞上百层台阶,走出石道帮亭中沐奇和离歌解开枷锁。

“多谢两位公子相救之恩。”等沈伊封锁了石门,沐奇和离歌忙下跪叩首。

“快起来吧,”沈伊催促道,“此处不宜久留。”

“确实不宜久留!”冰冷的笑声自湖边梅林里随风传来,“阿伊啊阿伊,亏你方才没脸没皮地口口声声地叫‘小叔叔’,原来尽在背后做对不起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