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转身明灭(第5/7页)

江左郗彦曰:“今敌众我寡,难与持久。然观白阙关隘,三面环山,可烧而走也。”乃使拓跋轩诈降敌营,携送粮草数千辆,其中百辆实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崴师受计,迎入拓跋轩。

元月丁丑,拓跋轩引火粮草。时风盛猛,悉延燃关中营帐。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死者甚众,轩举火于峰顶,使众兵齐声大叫曰:“降焉!”匈奴兵乱。尚引骁骑刺入中军,崴师败逃。左右翼关外拦却,段云展重兵阻截,雷鼓大进,飞箭如蝗,匈奴逃生者不过百中一二。崴师血路亡北,尚轻骑追袭,杀崴师于荒野。此战鲜卑夺匈奴百余部,扩千里草原,鲜卑由此复兴。”

——《北纪 独孤世家第三》

(四)

元月十五,月明夜清。云中城里万家灯火,锦幡飞动,一片欢腾。得胜后,大部军队仍留守匈奴草原,归来云中城的士兵自与家人团圆,而诸将军则和族老们聚在王府花厅,喜筵觥筹,酒酣三升。

十里方圆,此刻皆是欢天喜地的喧闹。而离花厅不远的王府内庭,楼阁深深,冷月独照,却是静得孤清。想是所有仆役侍女俱在前府伺候宴席,内庭里竟不见一人。

梅林香寂,风吹篁影,阮靳行走在白石铺成的小道上,左顾右盼,神色悠闲。

“先生酒未出三巡便离席,可是怪尚招待不周?”声音自梅林里飘出,淡静似水,微微含着分笑意。

“好喝酒的是沈伊,两杯于我而言,却是醉酒的极限。”阮靳轻笑,走入林中。

梅树间另有庭院,墙壁古旧,夜色下隐约可见有野蔷薇的枯藤爬出墙头,在风中微微颤伏。商之站在墙下,白衫素袍,飞袂如云。

阮靳叹道:“我只是好奇,如此大胜之喜,主人家为何开席便不见影。多管闲事的毛病一发,脚就不受控制,我只好出来走走看看了。”

商之一笑不言,阮靳上前,伸手抚了抚爬出墙来的藤枝,奇道:“北方天寒地冻,也能长蔷薇?”

商之默然片刻,道:“已经九年未长了。”

九年?阮靳收回手,顿有所悟。那庭院里阁楼紧闭,阶前落叶堆积,月光洒照,透着无言的萧败,他不由心中微恻,暗暗叹了口气,转身笑道:“在下离席其实还有个原因……尚公子若有时间,可否陪阮某对弈一局?”

他的神色很是期待,再一想江左阮靳好赌之名,商之莞尔,颔首道:“当然。”

两人至书房,商之燃了灯,与阮靳在窗下棋案边分执黑白落座。

商之本就话少,阮靳这夜竟也似转了性,对弈中,一直沉默。室中安寂,便显得远方的喧闹尤其清晰。阮靳偶尔抬眸看商之,见他眸色恍惚,不禁摇头。半炷香时间过去,黑子在盘中已锁定胜局。阮靳却一掷棋子,猛地挥袖拂乱棋局。

商之皱起眉,阮靳敲着棋子,叹息:“公子心事重重,思绪根本不在这盘棋上,我赢得甚没意思,甚没意思。”说到最后,竟有了丝恼意。

商之放下白子,笑了笑:“尚心里确有几个疑问,想向先生请教。”

阮靳道:“郗夫人是我师父,阿彦是我师弟,你既是郗夫人兄长的独子,又是阿彦最亲的兄弟,便也算我师弟,莫要再唤先生了,倒显得生分,叫我的字义垣便是。”

“是,义垣兄。”商之从善如流,开门见山道,“这次义垣兄于匈奴内应,可是东朝谢太傅授意行事?”

阮靳不置可否,转身于暖炉上煮茶,慢慢道:“为何会想到是谢太傅?”

“有这样通天的本事,还肯帮助鲜卑的,天下间除谢太傅外,我想不出第二个人。”商之道,“除了匈奴的事外,另在柔然王城,暗中派人照顾慕容华伯父的,也该是太傅大人。”

见他说得这般肯定,阮靳笑起来:“你这般想,总该不只是猜测,而是另有缘由。”

商之道:“少卿一月前给我来过信,告知了华伯父北上之前曾与义垣兄有过接触,且看起来关系匪浅。少卿那时便推测,太傅在这件事中,用心深刻。而九年前东朝郗氏的事牵连谢氏甚深,谢二公子夫妇猝死,谢大公子受累病疾,雪魂之毒也险些祸连夭绍。即便是义垣兄的父兄,当年也因与郗氏交往密切而受了牢狱之灾……这些,都可以作为我猜测太傅愿意帮助鲜卑的缘由吧。”

一旁茶汤煮沸,阮靳观看茶色,盛出汤汁。茶汤香如芝兰,色泽浅碧,阮靳道:“正是火候。”将茶盏推给商之,阮靳淡淡道,“公子猜得大胆,想得谨慎。既是如此得到的推断,那怎么还是疑问?”

言下之意,他已承认。商之垂首品茶,不再言语。

阮靳道:“太傅前日来信,有几句话让我带给公子,不知公子有无心情一听?”

“义垣兄请说。”

“鲜卑这战大胜,公子该如何回复北朝国君,定要思虑谨慎。公子一战名震天下,被鲜卑族人由少主尊为鲜卑主公,地位不同往日。且鲜卑如今复兴,风劲锐盛,比之当年师出西北得半壁江山的乌桓,气势过无不及。假以时日,鲜卑必被北朝引为最大的外患。北朝国君虽是公子表兄,怕也不会不忌惮一二。至于公子为独孤遗孤的身份,在今时其实已是公开的秘密,姚融、裴行之辈必将视公子为眼中钉。公子有情有义,虽握王者师,但想必仍会回洛都称臣。太傅以为,虽则保北朝国君稳居帝位是平屈洗冤的道路之一,但请公子要切记独孤将军当年的前车之鉴。必要之时,不妨效仿当年北朝开国皇帝的壮举,夺九鼎,诏先朝百罪,也一样能为独孤祖辈正名。”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氤氲茶气间,商之眉峰骤然一挑,凤目间冷锋乍现。须臾,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义垣兄是醉酒了吧。”

阮靳看他半晌,笑叹:“的确。不过我还有句话,听不听由公子。匈奴新继的可汗呼衍信虽年幼,但心思狠辣,非常人可比,这一次匈奴虽败得惨烈,但公子绝不可掉以轻心。”

商之颔首:“尚会铭记于心。”

一时室间陷入短暂的沉默,房外有人敲门,贺兰柬匆匆进来,道:“主公,彦公子从歧原山回来了。”

“回来了?”

阮靳欣喜,商之神色复杂。俱是迅速起身,待要联袂出门,贺兰柬却将商之拦住:“彦公子一人回来的,今夜是十五,寒毒发作,劳累过甚,已在寒园歇下……主公,我还有几件事要和你商量。”

他一个人回来的?商之目光微微一黯,顿下脚步。

阮靳揖手道:“两位慢谈。”言罢,转身离开。

“柬叔有什么事?”商之转身坐定,揉了揉额角,无尽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