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怪人哈特曼 1971—1980年·夏初(第6/9页)

“我的直觉就是你,真正的雷蒙出现了。我心底负疚最深之人,终于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了……不知是怎么回事,事情的先后顺序是如何……或许是我想要弥补的心情太过沉重与庞大了,塞满了日后生活,所以,究竟是我之后花了许多时间跟踪你然后决心变得与你一模一样,还是之前就让这种过于沉重的心意把我们两人的外观打造成同个模样呢?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三十岁那年的夏初,也就是朋友跟我说过的两个月后。我打听出你的住家与行踪,千里迢迢地接近你的城市与世界。看见你的第一眼,我被恐怖的相似深深地震撼了……

“我就是雷蒙啊,雷蒙就是我啊……我远远地跟在你的后面,被一种奇异的快乐轻松感掳获住了!我终于成功了,我长久背负在身上的重担,从见到相似的你之后,终于全然地放了下来。我想要替代你活下去的坚决,仿佛在此刻,都被时光验证成一种可行且绝对正确的生活方式。

“一直到前阵子,注意到你生意失败,正在找人收拾烂摊子,我才挺身而出,把你介绍给大佬肥奇,希望能够帮助你,也能与你更靠近一些!”

迪克终于说完整个经过,他抹了抹脸,我们两人沉默了下来。这期间他喝了许多酒,满脸通红,哭了又笑,笑完又哭。我坐在他的对面,整个过程皆在焦躁不安但是又异常平静的两种极端之间摇摆。

但是更多的,是我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那是一种从心里源源不绝涌出的憎恶,异常地憎恶愤恨,其中又有许多奇怪的,或许是本能性的怜悯与同情,在心底搅和后蔓延开来。

——我很想问你我一直以来的疑惑。

我们沉默了过久的时间,我终于决定开口。自己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干涩不已。

——是什么?

迪克听见我终于开口,脸上闪过一种可笑的殷勤。

——十五岁那年,我们一起在那鬼屋时,你为什么,为什么在我快要走过那木板时,突然在面前踏一个重步让我跌落?

——是这个啊!

迪克脸上的殷勤消失,换上一种古怪略带调皮的笑。他眨眨眼,伸手取走我未动的酒,一口气喝掉,抹了抹嘴巴。

——那没有什么,小雷,真的!你没看见你当时的表情害怕到扭曲的样子,那真的很可笑啊,可笑到我很想逗弄你,随便什么都好地玩你一下啊!

——就这样?

迪克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点点头,那种好久以前我熟悉的他这种恶意的轻笑,又回到他的脸上。

——就这样。

我默默地作了一个深呼吸,头顶一盏盏的灯光在眼前变得忽明忽暗。一瞬间,所有混乱情绪一股脑地涌向了那极端的憎恨,从底部涌出黑漉漉、湿淋淋的极度痛恨。

我那时在心里发了誓,一定要亲手杀死眼前这个怪物。

壮汉在我面前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在这期间,他用受损严重的肺部很艰难地喘息着,像一台破了洞的手风琴,发出呜咽的漏风声。我可以清楚看见他那塞在厚实的胸膛中的每个内脏,正苟延残喘地尽力配合他最后一口气。他原本在脑后扎紧的马尾已经散乱,在潭亚河畔起风的下午,发丝随着风向飘散。那张如同破烂抹布的脸与身体上肿胀的鲜红伤口,在此时与这片美好的风景有股奇异的反差之美。

我眯着眼睛,望向旁边这片浓绿的林子与湛蓝的河水。他是这片森林河畔孕育出来的野兽,我有这种错觉,原始气味与负伤之身让他如此顺从地与这片风景融为一体。

我仔细地倾听他说的每个字,也深深感到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而他正在用这最后一口气跟我这个陌生人诉说他此生最大的秘密。我突然觉得很感动,或许在这稍纵即逝的时间里,我成了他唯一信赖过的陌生人。

“喂,你有没有在听?”雷蒙的声音突然高亢了起来。

原本我们两人一起因为他的秘密告一段落而同时陷入沉默中。这段时间里,我们维持坐在潭亚河边的石子上望着河流那方向的姿势,突然因为雷蒙的这个问句,一起把身体互相转向对方。

阳光把我们笼罩在一起。我发觉雷蒙淤青肿胀的眼睛,此时正费力地睁开来看我,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他似乎第一次仔细看见我一样,脸上闪过一个诧异的表情。

“小子,你怎么长成这样?你的皮肤怎么溃烂成这副德性?”

雷蒙挑眉皱脸,把我的脸与身体好好地看了一遍。他锐利的眼神如同刀刻般地用力划过我的脸、我的五官、我的皮肤……我甚至感觉到刺骨的痛。

我沉着脸没有回答。刚才维持在两人中间的和谐感瞬间消失殆尽。

我感到他似乎相当不满意,这个他此生秘密的最后倾听者居然是如此丑陋怪异的人,突然涌出的尖锐恶意的语调与眼光仿佛在说明一件事:你不配成为这个倾听者。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长得很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猴子!哈哈哈,你一定想象不到自己有多丑多怪,像我年轻时曾经在林子探险亲手剥皮来烤的猴子!”

雷蒙把眼神收回,唐突地放声大笑,身体也笑倒在地上,用残缺的肺部大力地喘着气,像一声一声漏掉气体的风琴,突兀地在风中响起一阵诡异的调子,身后的林子则老实地传来响亮的回声,顿时,整个河域都充满了挑衅、鄙视的声音。

我捂上耳朵,但是耳中还是传来无法停止的笑声,一声接着一声……一瞬间,我的脑袋整个一片空白,胃部产生一阵阵严重的紧缩,嘴里的味道尽是一片苦涩。我撇过头去把口水吐掉,那疯癫的笑声仍回荡在整座河域里,像一首破碎的歌曲,也像一段恼人且滑稽得让人难堪的戏剧。

我无法思考,眼前的景色从旁边散出一片模糊的雾气。身体感觉变得沉重,所有的不适从身体的各个地方向我袭击而来。我奋力晃起自己的脑袋,企图把所有不适从身体中甩开。不适感在雷蒙的眼神里变成一种具体的重物,强而有力地推进,朝我逼近。这轮廓如此清晰,使我不得不把它想象成一具有生命的形体,逼我不得不去注视。

没过多久,脑袋里仅剩下他刚刚说的那个秘密最后的那句话:我一定要亲手杀掉这个怪物……我摇头晃脑地站起身,走到那仍疯狂笑着的壮汉身后,想都没想地迅速蹲下,搬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大力地往那笑声发出的地方砸去,用力砸、用力砸,就像我在流浪的那段时间里在脑中想象过无数次如何结束那些取笑我的人……

这是上帝在考验你,让你比其他人活得更艰辛,但是你这一生中会比别人看见与发现得更多,也会拥有别人想象不到的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