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第5/10页)

“原来你是臭鞋神,摸几下便冒出来。”

“走,跟我去,再去拿钱。”帕吉鲁推开脚踏车架,伐木箱子与捆绑的书籍都晃动着。

他没有说明去哪拿钱,顾着车子往北走,得不到答案的古阿霞推着车尾的置物架。苏花公路花莲段的车流量大,大货车驾驶一边吐槟榔汁,一边按喇叭警告路人,赶在日落前抵达八十几公里外的苏澳镇,让涌尘在路人身上铺上一层灰膜。他们几乎是展开伟大的旅程般前进,疲惫写在脸上。掌控行程的帕吉鲁总在一些路口寻路,犹豫不决,这让古阿霞有点担心。他们最后到达一间矗立在田野与杂林间的寺庙。

古阿霞知道,佛教很难帮上忙。她的宗教典范是太鲁阁的姬望·伊哇儿(Ciwang Iwal)。姬望受环岛行医的马偕牧师感召,一九三一年成为天父使徒,将福音带到偏远部落以抵抗无知、寒冷与日本殖民压榨的时候,菩萨仍然是坐在平地有钱人厅桌上的雕刻品。古阿霞对佛教印象,虽不至于刻板得如电影里的剑客杀人后,山寺出家,古佛青灯,但她有限的观念里,佛教徒靠拨念珠度化自己,很少走出苔静的寺庙,今日不可能对他们伸出援手。

在会客的“知客室”,古阿霞把藤椅坐得嘎吱响,暴露了焦虑。帕吉鲁站在一幅《地藏经》字帖前,有看没懂地发呆。这时进门来解决问题的是第二位比丘尼了,层级比较高。

“尼姑小姐,你好。”古阿霞礼貌性问候,不懂直呼僧侣为“尼姑”是不礼貌。

比丘尼笑起来,说:“我不姓尼姑,姓释,但是呀!千万别叫我释小姐,叫我慈明师父,简称明师父好了。”

笑声稀释了古阿霞僵冷的面容,松了一口气。她又旧话重提,说明此番来的目的,从吴天雄来过这里谈起,边说边觉得荒谬:吴天雄这几年来的体形与脾气像阿米巴变形虫难捉摸,无论她怎么描摹,都让慈明师父摸不着头绪。她忽然瞥到帕吉鲁给的暗示,提高音量说:

“他来的时候抱着石头。”

“阿弥陀佛,你说的是妮娜。”

“你误会了。他不是女人,也不是外国人。”

“没错,他是跟着台风妮娜来的。那时风大雨大,他跑来这躲,最显眼的是手上抱大石头,怕被狂风吹走似的。我们安排他到这个知客室避难。”

一九七五年八月,强台妮娜以时速185公里从花莲登陆,吹倒六百多座屋房。完整的暴风眼从外层空间看来就像超级的黑洞,把从整座太平洋吸来的水气吐到台湾,造成了两百余人伤亡。泼妇般凶狠的妮娜更以世界纪录的一日1000毫米雨量进入大陆,造成河南省六十多座水库溃堤,死伤极为惨重。

慈明师父回忆那次的灾情,不时以佛教徒日常生活最常用的礼节“合十”,收摄内心以稳定情绪。她说,“怀石大德”始终不说出名字,要大家叫他妮娜。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他把寺里能修补的全部弄妥,也帮附近灾户修房子。她们不晓得他哪时走的,来不及道谢,只好把他留下的石头放在前院的树下,当作纳凉的小凳子。

“他叫吴天雄,是他叫我来跟你商量。”古阿霞用歉意的口吻说,“我们在山上要重盖一间小学,需要经费,得跟你募款。”

“盖学校是好事,我可以多听一点细节吗?”慈明师父听完缘由后,邀古阿霞留下来吃晚餐。她说,佛寺正在扩建中,目前经费拮据,需要由住持定夺,可是住持到台东探视贫户个案。如果留到晚餐时,待住持回来,会给答复。

慑于佛寺的庄严,不太习惯的帕吉鲁走到院外透气。他啃完硬馒头,把铝壶的水都喝干了,还瞥了修建外壳的寺宇,觉得寺庙都很有钱,只要端来几尊神像,敲敲木鱼,信徒的钱就会着魔似的从口袋跳进“功德箱”。

“挂号费一定很贵。”他说。

古阿霞还不解这是笑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人字形屋檐下方的大殿内,供奉三尊素白净润的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神像。她猛然透悟到,帕吉鲁把他们当“无良医生收取高额的香油钱”看待,随即打了他一小拳惩罚。

躲开粉拳的帕吉鲁,躺在地上继续笑,嗓眼卡住的馒头却让他猛咳。古阿霞笑他不用等到最后审判,现在就倒霉。直到他脸膛发红,激烈猛敲胸口,古阿霞才惊觉不好,拿着空水壶去讨水给他喝。连追了知客室、大殿,都没水,也没有人,她慌得足以流出一杯汗水救急,当她闯入西厢那间由竹篙与木片组合的矮屋时,打断了几位比丘尼与俗众在缝制手套的工作,以及一只黑狗的睡眠。

“水,哪有水?”古阿霞喊。

随后跟进来的帕吉鲁猛咳,一把鼻涕,一脸眼泪,真是太悲惨了。他是跟来讨水。大家忙着找水打通他一小块哽在鼻腔的馒头屑,忽略一个灾难也来了,那是黄狗。它也进入工作间,凭着猎犬天性,嗅出敌人味道,很快发现角落有只黑色土狗往这瞧来,它压低姿态,肃穆地,安安静静地,展开攻防,把对方当作具攻击性的小黑熊看待。黄狗来到几捆麻质手套的成品堆后头,发出狺狺,然后杀过四台台湾产的正义牌半自动针车。

那只被僧侣收养、脾气好到被认为有“佛性”的流浪狗这时才顿悟了,屁股一扭,忙着躲,忙着闪,忙着跑,剪剩的手套线头与纤维到处飘动。一场追逐战展开,所有的人站在原地,不是顾着尖叫,就是顾着佛号,可谁也没有办法扑灭战火。

帕吉鲁拿起角落的扫帚,找时机下手。两只狗纠缠难对付,打错了,他不想念阿弥陀佛忏悔;打死了,也不想念南无阿弥陀佛超度。于是他只有抓准契机,趁两只狗分开时,猛朝后头死追的黄影子殴打,连打好几下,直到有僧侣上前阻止才能对灾难有所交代。

工作间乱糟糟,棉线到处散落,针车上的半成品也因为断线得报废了。僧侣有些不悦,她们秉持唐朝百丈禅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信念每日劳作,工作中断还好,织品报废就浪费了。她们忍不住抱怨时,被打得悲惨的黄狗令她们动了恻隐之心,动物打架无从劝解,切莫再造口业,口念几声阿弥陀佛。

帕吉鲁把黄狗赶出去,自己也走出去。追出来的古阿霞要他带狗到别处休息,说:“你看你,给浪胖一惹,水也不用喝了,你们干脆去沙漠住好了。”帕吉鲁觉得惊奇,动怒让馒头屑在无意间擤了出来,别说狗奴才来乱的,搞不好是别有用心来提高主人的气血循环。他们在佛教道场转了两圈,帕吉鲁带狗往后头的树林去逛,不久发出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