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猪赌局(第6/6页)

到了九点,蔡明台把古阿霞叫来,要她公布募到的钱款。伐木工们也等待最后的结果。古阿霞摇头,说她趁晚餐后到村里转了几圈,只多募到两块钱,并且从口袋掏出小布包,把三天来募得的款项摊在榻榻米上。

其中的几张小学生的借条引起大家讨论。伐木工多数反对,他们说得见钱为凭。

“借单有效,那是小孩子的心意,永远有效。”蔡明台把钱钞算上一遍,共一百一十五元,“可惜没有达成目标。”

“我尽力了。”古阿霞说。

这时有人推开大门,力量之大,整座山庄的声音被那扇黑洞吸光似,所有人静下来往那瞧。进门的是赵旻,成了及时赶上盛宴的灰姑娘,后头跟来的帕吉鲁像是侍卫。他们俩在一个半小时前,才从七星岗伐木站出发,用放溜的台车滑过35公里、八座山洞、两座落差600公尺的流笼,寒冷仍在他们身上发酵,两人抖个不停,久久不发一语。

“你怎么全身到处是伤?”古阿霞说。

“拿一盆热水来,快。”赵旻说,神情非常激动,举起用皮带缠住的右手拳头。

古阿霞赶紧到澡堂打了一盆热水,还弄条毛巾,好擦掉赵旻伤口的血渍。赵旻用牙齿解开缠在手上的皮带,把紧握的右拳伸进水盆。那只拳头经过35公里仍不放开,好像是保护整个寒冷世界唯一的火种。经过热水暖和,拳头松开,掉出了六张钞票、五个硬币,以及几张四色牌。随即,山庄响起了激情的掌声。

“你从哪生出来的钱?”古阿霞穷紧张,融不进欢乐气氛。

“抢来的,我狠狠地干了一票。”赵旻跳起来,再度捏拳,向火堆挥出了几拳。

“这些钱我不要。”她大喊。

“本来就是我的钱,只是从我哥哥手中抢回来。”

“你揍他几拳?”一个伐木工插话。

“一拳,可是我给他揍了三拳。”赵旻比画了身上几处瘀青。

“你真肉脚,给人当沙包打也不会还手。”另一位伐木工说。

“我是为了保护那些钱不被抢走,才给人打,不然,我一脚就把那几个人给打烂了。”接下来的时间,赵旻不理古阿霞,用演说方式向大他十几岁的伐木工表现他今晚的“抢劫”:他坐最后一班运材车上山,再徒步往林班地的工寮。那些伐木工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他认出哥哥赵坤在赌博,向他讨回这几年欠的钱,反而受到奚落。他抢走床上的赌资,紧握在手,用皮带缠住保护。一群伐木工朝他挥拳抢回钱,包括哥哥,在他快被打死时,他哥哥惊醒地踹开门,把他丢入寒风中要他逃下山去,然后用发动的链锯拦下后头追来的伐木工。他逃得搞不清楚方向,误闯帕吉鲁的野帐。帕吉鲁把帐绳割断,随风掀起的帐篷把杀来的伐木工拂得满地滚。他们冲到了森铁,跳上一辆无动力台车,放溜往大观村……

古阿霞没心思听,下巴磕在两膝盖上,愣看着盆里的钱,火焰反光在里头热情跳动。然后,她想起了谁,瞥了玄关的黑影,起身打了条溽热的毛巾,放在帕吉鲁颤抖的手上。她看他,他也抬头不回避,两人的眼神缠一块,几乎找不到线头的那种。

“谢谢你把那浑小子带下山,不然他会死在山上。”她说。

嗯!他回应,好淡一声,喉咙轻跳一下。

古阿霞听到了心坎。然后,她的手也钻进毛巾,紧握着那双手直到它安静下来。她从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手能如此大,被裹在里头,充满幸福力道。

那一夜,她与帕吉鲁坐在玄关,靠近他们最近的是门外呼啸的寒风,距离最远的是山庄喧闹。那一夜,满脸血迹的赵旻成了小英雄,喝了半罐酒便倒在榻榻米睡去,他母亲前来,当众把这条小英雄用藤条打孬了地赶回家。那一夜,伐木工高举酒罐,指责女人杀人,男人万岁,然后提胆回家面对妈祖婆。没有多少人关心古阿霞在这赌局的心情。

该走的人走光了,剩下的人聚在火塘,柴爆声与木窗在风中的咬合声清晰回响。他们把钱从水盆捞起,再算一次,差二十二元就三百元。在叹息声中,在场的人都说了自己失败的经验,好安慰古阿霞。古阿霞微笑,她输了,但是输得非常精彩。她向大家说声谢谢,起身拎起角落里兰姨送来的棉被,睡觉是最好的治疗。她把捆绑的绳子提歪了,棉被松脱,一个坚硬且发光的东西掉出来,在榻榻米上搞坏了场面。

那是一个铝壳便当,里头的饭菜散了到处是,便当盖滚得远,一路张扬心事般绕了客厅一大圈。大家的思绪好浊,唯独古阿霞澄澈。她说这山上冷呀,兰姨送来一捆被;她说忘不了兰姨的饭菜呢,兰姨也送了,放在棉被里温着。兰姨来去匆匆,不好当面说,把棉被当成了最佳的保温器。这就是兰姨的性格。

所有人看到便当底压了几张大钞,那是兰姨偷偷留给古阿霞的,怕当面给被拒绝。王佩芬小心翼翼地捡起来,说:“这钱还热的。”她把钱掂倒在古阿霞手里。古阿霞眼里都是泪,她甚至搞不清楚,是谁把话说殷切。

“这赌局要算。”帕吉鲁说,他站在角落。

大家望向角落,那家伙不论是姿态或讲话都是黑严严的,他们第一次听到帕吉鲁这样说话,每个音都没散掉。之后,他们又把眼光揪到窗台的蔡明台。

蔡明台喝了杯茶,隔着火塘,对帕吉鲁说:“这笔钱一直在山庄,只是我们慢发现,不是吗?”

“当然。”帕吉鲁回应。

山庄顿时响起掌声,他们喝起桂圆茶取暖,把龙眼干壳丢入火塘燃起一种神秘的馨涩。王佩芬放肆地说笑。素芳姨把桧木放进火塘时掀起火星。火星往上冲去,流泻在梁间。帕吉鲁喝了杯酒,起身往废校走去,他去告诉母猪它有了新主人,他不太会表达,反正猪也听不懂。而古阿霞坐在角落,端着便当吃,她心有疙瘩,她担忧得走28公里夜路回花莲市的兰姨。

这一夜好长,窗外凄寒,她裹在温暖的棉被里失眠。

①  吹牛、胡扯,闽南语。——编者注
②  一种直径大小约五厘米的圆形纸牌,上面印有各种漫画人物或明星照片,为台湾早期的童玩之一。——编者注
③  指黑暗力量,闽南语。
④  盖的意思,闽南语。
⑤  福利社的意思,受日语影响的说法。
⑥  峦大杉,又称台湾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