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猪赌局(第5/6页)

抵达大观村的流笼打开门,走下来的古阿霞立即赞美上帝。她看见兰姨靠在燃烧桧木的汽油桶旁取暖,边忍着烟气咳嗽,边啃着饭团。兰姨兴奋得上前拥抱古阿霞,大喊哈里路亚。一股混合厨房油烟、汗渍与桧木的芬芳围绕古阿霞,她没挣扎,陷入最温馨的味道里。

兰姨用扁担挑了两箩筐,一边放了棉被,一边放了古阿霞来不及带走的衣服等细软。鸳鸯针绣的红牡丹棉被是兰姨最珍藏的宝贝,送来给古阿霞御寒。两个人在汽油桶旁,为一捆棉被推扯了好久,直到兰姨动怒说这里人多难看,勉强收下的古阿霞才说下次这样她会生气。

来到山庄,兰姨坐在玄关阶梯,只要求喝杯热水,无论古阿霞如何邀她到火塘边取暖都不肯。古阿霞从火塘倒了一杯炖在铁壶的热水。

“我喝完热水就走。”兰姨手捧热茶,缓和了冰冻的手,等茶稍冷了才喝下去。

王佩芬这时要求准备晚餐的备料。古阿霞从厨房拿来一笼地瓜叶挑,还拿了个大茶杯,从火塘上的铁壶倒满热水,端给兰姨。她知道兰姨很拗,留不得她住宿或用餐,用热茶能推迟离开的时间。古阿霞要跟她多聚一会儿,一边挑菜一边跟她坐在玄关阶梯闲谈。

“水太烫了,喝完这杯水就走。”兰姨把茶杯放在木地板。她看了山庄的建筑,梁柱雄浑,光影在榻榻米呈现隔夜茶的苦涩感,有两个男人在火塘边聊天,铁壶的蒸汽缕缕往上飘,梁桁纵深,好多的黑暗与荒凉都在那凝结成浓得化不开的桧木幽香。

“这里赚食不容易吧!”兰姨迸出一句。

古阿霞忙着挑菜,要兰姨不用担心,可是她抬头瞧,发现那杯热水竟然没了一半。她从火塘拿铁壶倒满。铁壶水快没了,她冲到厨房添冷水,哀求王佩芬帮她先煮壶热水,好把多年来早已代替她亲生母亲的兰姨多慰留。王佩芬狠狠瞪回去,说现在忙到头发分岔了,但是这点小忙愿意效劳。

兰姨坐在玄关帮忙挑菜,热水快喝光了。从厨房走出来的古阿霞有种莫名的哀伤,她感到急着赶路的兰姨连多坐都不肯,急着喝光热水,她大叫一声,好阻止兰姨拿杯子喝光最后的水。这时候,一班运材车从门前经过,拖着75吨的桧木、铁杉与云杉,山陷入晃动与车嚣中。兰姨从古阿霞的惊叫中掉入另一种震撼,她疼惜眼前的好女孩会在这穷僻的山地耗尽青春,说:

“跟我回花莲市吧!这真的是鬼住的地方。”

运材车凌乱的光影跳动在玄关,敷在古阿霞脸上,她知道,如果早半个月前兰姨说上这句话,她也许会心动。但是,现在她不会了,她无法把刚燃起的斗志与口袋中小学生的借条全丢入火中烧尽。到目前为止,她体内有许多捏不破的小气泡从沸腾的毅力里使劲钻出来,那可以名为愿望,搔着她的生命。

“不能。”古阿霞坚定回答。

“我刚刚告诉自己,要是你有半点犹豫,我马上带你下山。看来,现在兰姨我得自己回去花莲市了。”

“等等,喝完水再走。”

“喝够了,我得赶路回去。”

“拜托,喝完再走,不差这一杯的时间。”

“我得走了。”兰姨第八次重复,将脚从雨鞋里伸出来,把鞋里的热水往门外倒去。

那一刻,古阿霞发现真相而难过。兰姨一早从花莲市走28公里到摩里沙卡,脚都臭坏了,她怕脱鞋子难堪而坐在玄关,又借机讨了杯热水,大部分倒入雨鞋内泡脚来舒缓酸痛,剩下的解渴。古阿霞拿了条毛巾,帮兰姨湿漉漉的脚擦干净,套上她珍藏、唯一的黑色毛袜后,她深信一件事,那双布满厚茧与粗糙皮肤的脚是她见过最动人高贵的艺术品。

玄关外,离别之际,来自中央山脉的寒意弥漫,二月的冷风一阵又一阵穿过瓦屋呼啸,广告招牌不断震响。古阿霞第一次打断了兰姨要为她祈祷,她不再是花莲中华路巷底的女孩了,老是接受祝福。古阿霞学得施舍了。她祈求,亲爱的天父,请给兰姨信念,让她相信眼前的女孩可以在荒远之地活得快乐;祈求天父解除兰姨的疑虑,相信她眼前的女孩手握荆棘也能得到快乐;祈求天父给兰姨一个微笑,在离别时候给她拥抱。祈祷都是奉主耶稣的名求,阿们。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兰姨不断呼唤,脸上打转着微笑与泪水,给古阿霞拥抱。

一辆称为“碰碰车”的日本制的加藤氏7吨内燃机往山上驶去,土黄色身影经过大观村时,鸣笛赶走铁道上觅食的火鸡。坐在驾驶舱的赵旻看到古阿霞在山庄前与人道别,探出头,大声询问:“钱凑齐了吗?”见到古阿霞摇头,他又喊:“快拿灯给我。”赵旻不顾驾驶鸣笛警告,从驾驶舱爬到拖行的空板车,朝后头十列的板车跳去,他跳到最后一节车缘,抢到古阿霞从玄关木墙拿下来的一盏汽化灯。

“等我回来,我上山去帮你讨钱。”赵旻站在拖板车上握拳。

兰姨惊讶地说:“怎么了,你欠谁钱?”她从口袋掏出几张钞票与铜板,全部塞给古阿霞。

古阿霞哪肯再收,先前离开花莲市时兰姨就给够了。两人在山庄前为钱打太极拳,直到兰姨气得说这给路人看笑话,除了留下二十五元车资回花莲,其余全塞进古阿霞手里。收下钱的古阿霞感动得忘了说下次这样她会生气,并错算兰姨更坚定的情意。当流笼的门反锁,缓缓往下滑时,兰姨用两张钞票包住五个硬币,将仅剩的钱奋力地从插满烟蒂的小窗口往发送台丢去,大喊:“阿霞,保重呀!早点睡,早早摊开棉被睡。”

古阿霞再度拿到了钱,心情却坏到谷底,担心兰姨得走28公里回花莲市。流笼总是带走人,消失在万里溪流动夕阳光的山谷。古阿霞在那看傻了,直到东方泛着紫蓝的夜光。

忙完了晚餐,把公共澡堂的热水都热好了,伐木工陆续到来,不是冷得满脸红光,就是泡得通红。他们聚在火塘,开场白是把昨日的那则说淡了的黄色笑话重提,仍能淡出鸟事,然后用力撬开米酒盖,喝了。

在窗台边,蔡明台坐着喝茶,等待古阿霞忙完活好清点她募到多少钱。窗台上,一枝早开的樱花插在三十年历史的高砂麦酒瓶,怎么开都是盛美,怎么落都是凄美。他不喝酒,也不说笑,只静静看着山庄最富丽的窗景:日据时期伐木后新植的香杉⑥纯林像是马赛克拼贴,在夜色中吐出树梢,提供运柴卡车通行的新辟伐木线“万荣林道”蜿蜒而上,这是他投资与心系的伐木动脉。接着他顺着万里溪往上眺望,约2600公尺高的七星岗伐木站灯火依稀,快接上了卡社大山低垂动人的星芒。然后,他看见一盏灯火顺着铁道下滑,速度异常快,他猜测,那是一台以无动力放溜的台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