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带我走(第6/7页)

“阿哉!你不能这样说,这样我会害羞的。”说到这里,古阿霞忍不住笑起来,“邦查(Pangcah),就是阿美族(Amis)的意思,我祖母说,邦查是更古早的时候对阿美族的说法。多古早呢?那时候的树醒着,能走动,有种叫 Pako(过沟蕨)的鸟,停在山谷就变成植物;有种愤怒到皮毛倒竖的蛇 Oway(黄藤)看到一片云影后,感动得变成藤蔓;那时候呀!有种叫 Lokot(山苏)的鱼爬上岸就贪睡成了植物,那时呀!有一种长相奇怪的鱼叫 Palingad(林投),偷偷爱上清风,跳上岸随之跳舞。那时,巨人‘阿里嘎该’的黑色眼泪落地发芽。那时候有多久呢?祖母说,好遥远了,就像你一晚有好多梦,你只会记得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不会想起最早的那个梦,所以要知道那是多久前的时间是想不起来了。”

“好难懂呀!”

“是呀!地球是活的,地球是个梦,一个宇宙中最饱满的梦境。”

她的眼光从火堆拉回来,比火光还亮,看见帕吉鲁看过来,对他说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我梦到过你,很久之前,那可能在我的第一个睡梦,也许就在名叫 Palingad(林投)的鱼爬上岸就变成植物的时候。”

“是吗?”

“没错,我是清风,因为你爱上了我,化成树跟我一起跳舞。”

“哪会?”

“那让你来看看,水和水里的植物怎么跳舞吧!”

他羞怯的脸上流动着光影,把头压低,继续啃馒头。这时,最魔幻的景象在他眼前展开。古阿霞用长柄炒菜铲往营火拨,火焰乱颤,她拨出几颗灼烫的鹅卵石,铲进槟榔鞘制的水族箱。瞬间,水沸腾起来,汤完成了,所费的时间让鱼虾还没感受到热就熟了。这过程表演了邦查最有名的石头火锅煮法。

帕吉鲁捧起汤盘,喝了一口,接着嘴碰到盘子就没离开,直到告罄,嘴还被汤烫破了。古阿霞对这招声光俱佳的表演有信心,宾主尽欢。她喝完热汤,感到热乎乎的身体形成一道防御严寒的防线。

帕吉鲁身体也热了,从柴堆抽出一根木棒,用绳子绑上石头,并槌击沙地好测试是否牢靠。古阿霞曾在书中看到石器时代的人类使用过这把斧头。果不其然,帕吉鲁拎着斧头,走近一株离岸有段岁月的漂流木,敲它几下。漂流木上头长满的杂草晃动,地鼠、蟑螂等小动物逃出它们的寓所。这是茄冬,木质硬,但腐朽严重。他又走到另一株漂流木敲起来,发出艳香,是扁柏,对他接下来需要的任务而言,这树种的材质太软了;而另一株短纤维的牛樟经过河流抛滚后质地变差,他需要的是更硬的树。帕吉鲁走到篝光外找,尾随在后的古阿霞持着火把照明。

他相中一根半截埋在溪水中的铁杉,用石槌朝铁杉断面大力敲击。铁杉活了过来似抖动,大地也抖动,沉鸣的声响令流水声哑上几秒。古阿霞感到全身骨头酥麻,额头充满共鸣。帕吉鲁找到一根撞击大地的铁杉钟槌。她懂了,帕吉鲁靠这让河川震鸣,找出他之前不断呼唤的同伴。这时候,一辆四节的火车从桥上驶过,空隆的车声被地鸣震得很薄,发光地滑到地平线尽头。然后,满天的星星晃动,令古阿霞想起祖母说过:“那时候呀!在丰年祭里,老祖先把 Alipaonay(萤火虫)往天上洒,成了银河。”

帕吉鲁再敲一下,河水泼剌了起来,地鸣再度响起。古阿霞几乎被震得双腿发软,站不稳了,她往前倒时抓着了帕吉鲁。这是两人生命中的第一次拥抱,没有惊喜。女的忙着尖叫,男的连忙推开,石槌成了落入古阿霞手中的战利品,随即又被帕吉鲁粗暴抢回去。

古阿霞哪肯示弱,拔出插在后腰的锅铲,大喊:“放下手中的东西。”

帕吉鲁放下石槌,捏紧两只拳头,非常努力地要张嘴说话了。

“兰姨说得对,男人都怕这家伙。”古阿霞拿着锅铲挑衅,说,“对,努力说出你的名字来。”

这时候,一只家伙从溪里爬出来,它行动时的声音是死亡般的寂静,鬼幽幽的,眼睛凶狠。

帕吉鲁在陌生人前面开始说话,有一团情绪卡在喉咙出不来,这是很痛苦的。他要阻止从水里爬上来的家伙攻击古阿霞,却喊不出来。他想警告古阿霞别拿铲子对他,这会激起那家伙的愤怒了,也是始终说不出来。

古阿霞以为帕吉鲁的喉咙哽到食物,脸涨得像受刺激的河豚,好意地上前去拍他的背。这动作像是攻击。来不及了,那摊黄色的湿骨头靠近了,把自身发出的声音灭到最少。它是带有狼性的黄狗,从对岸听到了地鸣,游过了河流来跟主人会合。它太凶了,几年来主人不想带它进城,只好留在河岸。

突然间,古阿霞看到一条黄橡皮筋射来,速度快到她的尖叫还在喉咙,人已经被撞到河水里,手脚乱挥,嘴巴这时才开始尖叫。古阿霞是被帕吉鲁拉起来的。她好惊恐,鬈发很丑地黏塌在头上,活得要死不活的。她冷得发抖,赶紧脱下湿衣服,套上从帕吉鲁手上递来的干衣服,冷得想跳进火里取暖。不久,她才身体回暖,帕吉鲁在火堆那头笑,那只第三次甩水的黄狗在吃盘里的熟鱼虾。古阿霞恼怒他评点自己换衣服的身材。

古阿霞怒气将爆发时,帕吉鲁敲击石头,跟她沟通。他在五颗鸡蛋大的石头上,各写下古怪的残体字,拼成“我叫刘政光”,又用四颗石头写下对黄狗的介绍,“他叫浪胖”。隔着被火揉皱的热空气,光影魔幻,古阿霞把下巴搁在靠拢的膝盖,双手搓着脚取暖,好不容易看出那边石头上的难辨字迹。那个叫刘政光的人,每每在石头写完一个字,便扔入火堆。

“不要ㄖㄜˇ⑩狗。”帕吉鲁再用上四颗石头说话,包含一个注音字,然后把石头丢进火里。

古阿霞也拿了三颗石头,写下自己名字,秀给了他看。

“狗·凹·虾。”他说,第一次对话是讲她的名字。

“古阿霞。”她说。

“古·凹·霞。”他很仔细说,身子前倾。

“古阿霞。”她说。

“古·阿·霞。”他说对了,而且自己给自己鼓掌。

那夜,帕吉鲁把火里的热石头挑出来埋入沙地。他们躺在温暖的沙地睡,共享睡袋。古阿霞害羞地背对帕吉鲁,才听到末班进城的火车经过桥上,便有了睡梦。整个夜晚,她听到地下的石头渐渐冷却的声音,梦到写字石对她说话。山是用石头和河流说话,海洋用沙砾与海岸说话,祖先用神话跟子孙沟通,自己用梦跟自己对话。她过了一个什么都有的睡梦。

第二天起来,身上都是沙,整晚呢喃的石头换成了木瓜溪。她抬头看,台湾著名高山的奇莱大山矗立在河流的源头,峰顶的白雪在晨光下淋上橘黄色,衬着蓝天。不知来由地,古阿霞对着海拔3607公尺的奇莱大山挥手,对着靛青覆雪的山巅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