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带我走(第5/7页)

警察穿卡其色制服,戴白壳帽,腋下夹着记录违规的黑文件夹,皮鞋响亮地走在洗石地板,冲着在东张西望的帕吉鲁去,说:“喂!老兄,这是大厅,脚踏车不能骑进来的。”

帕吉鲁转头看见警察,急忙离开车站大厅。

“喂!你违规了,过来,把身份证拿出来。”警察拦下他。

“他没有骑,是牵着。”古阿霞躲在帕吉鲁背后说话。

“不管是骑,还是牵,在火车站里就是不行。”

“那不是脚踏车,是行李,只是暂时放到地上。”古阿霞拧了帕吉鲁,要他把车子上肩。帕吉鲁蹲下去,花了吃奶力气才将车横杆的双杠扛在肩上。脚踏车不只笨重,上头还挂了个大木箱。这项举重赢得全大厅的眼光,包括观光客的镁光灯与镜头。

“你要是放下来就违规了,别怪我开单。”警察的注意力放在大木箱,说,“我看你的怪样子,从脚底到头顶,每处都很可疑。你从哪来的?打开箱子给我检查。”

“他是哑巴,那个箱子也是,打不开来。”古阿霞说。

“打开它。”警察大吼。

这时候,一辆货车进站,驶入第二站台北侧,刹车声音尖锐。车上装载的大尸块来自奇莱山东麓的帕托鲁山与太鲁阁大山,木瓜溪花了一千年哺乳它们,现它们躺在车上死去。那些大尸块是原木。每根直径2公尺以上,含油脂的树皮被沿线靠站的居民剥得差不多,当作燃料。

但是穷小孩仍不懈地爬过栅栏,爬上货车。最高也最难爬上的木材顶,总会留有几片树皮。他们抓着固定原木的骑马钉往上爬,不然就是有人弯腰当梯子帮助别人爬上去,用扁铲挖树皮。

这些原木是扁柏,香味弥漫,飘进了车站内,乘客都闻到了,但是心思全在大厅一幕。警察坚持要帕吉鲁开箱检查,双方僵持之后,警察从腰部的枪袋抽出东西。帕吉鲁吓得高举手,肩上的车子失去扶持,重心不稳地翻过来,轰隆地摔在地上,木箱摔出了巨响。

警察抽的不是枪,是剪刀,遇到头发过长者有权力当场动刀。警察要将帕吉鲁过耳的头发剃个“飞机头”,命令他趴下,摘掉他的探险帽,在广众的大厅表演拙劣的发技。

古阿霞心想怎么办?她连忙尖叫,让所有人活在她喉咙似的,叫声连绵高亢,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京剧拉嗓的淘气味道,她的眼睛骨碌碌,一边走一边往四周找解决方法,在两分钟的尖叫拖延战术中,终于挤出办法,她指着站台那几辆货车上挖树皮的小孩,喊:“你看,小偷在偷拔东西,警察都没有去抓他。”这奏效了,旅客的目光放在现行犯。

警察不得不站起来,拿起哨子猛吹,追出剪票闸口,在铁轨与站台间奋力地跑。穷孩子更机灵,扯下了树皮就跑。有位大孩子伸手到桧木裁面的藕孔内,努力掏东西,他衣服肮脏,得不到警察的怜悯。警察爬上车,如果再爬上被剥光皮的树干得有猕猴的能耐,他拿出违规记录簿,大力拍树警吓。这时的大孩子爬到最上根的木材,倒着趴下,用一截树皮伸进木洞勾出梦寐以求的东西,跳车逃往南方的中华路。

帕吉鲁带古阿霞趁乱逃走,一路上沉默地往南跑。那个大孩子带领一群小孩欢呼追来,他举起手,秀出从原木内拿到的大冰块,大喊杀刀王万岁。这是花莲市最神秘的传说,有些巨木来自无比诡谲的高山地带,终年冰封,树洞的积雪随着树龄累积而有上千年。巨木运下山,由蒸汽火车沿花东纵谷载驰,具有镇定人心的桧木香把沿线婴儿的哭嚎一路抹干净,冰块成了沿路的孩子最想夺得的江湖秘宝。

大孩子把肮脏的冰块传给帕吉鲁啃一口,再传给其他的人。孩子们挥手跟帕吉鲁说再见,感谢他去年夏天用神乎其技的镖子,摆平了战争,给满城的孩子赢得冰淇淋,然后用刚练成的“寒冰手”伸进对方的背,偷袭背的游戏玩开了,直到嬉闹声消失在小巷子。

帕吉鲁离开花莲市了,用冰冷的手拉着古阿霞,逃难似的。

夜里,他们来到桥下,打算在这里住一晚。

古阿霞知道他不是哑巴。因为,帕吉鲁站在溪石上,双手圈在嘴巴当作喇叭对河岸吼着。河岸辽阔,充满了水声、风吼与夜鸟鸣叫。几分钟后,一辆六节火车从桥上疾驰,巨鸣在桥梁间回荡,随后又剩下流水的湍急声。帕吉鲁怎么叫都没用,暂且休息。古阿霞问:你在喊谁?要不要帮忙喊?但是,整个旷野除了一列发着微光的火车在地平线尽头淡淡呼应之外,没什么能眺望的了。

古阿霞等累了,肚子空荡荡。她决定去找吃的。她爬过堤岸,来到一片水田附近。芒草枯萎了,底下却长满了生命力强的野草。但是这绝非野草,她很快分辨出它们的功能,唯有视它们为朋友才能分辨出是野菜,苦苣、龙葵与昭和草都是美食。

古阿霞的能力又多一把,很快发现兔儿菜、鹅儿肠、紫背草,她一路低头往前采,额头磕上了槟榔树,大喊:“哎呀!好家伙,原来你躲在这。”古阿霞很快在树下带回几片掉落的槟榔叶鞘,爬回坡堤时,无意间看见非洲大蜗牛正在享用碎石间冒出来的地木耳,她一并带回两者。

现在,她是野地厨师,将槟榔叶鞘折成四方形的深盘,放进野菜。接着,她处理较麻烦的蜗牛,石头砸碎蜗壳,取用可食的褐色舌足,用灰烬搓掉上头的黏液,其余的内脏丢到溪里。一群长臂虾与小溪哥游到浅滩处啃起了内脏,她撒去一把盐巴,鱼虾咸得发呆,古阿霞二话不说抓起来。

古阿霞把槟榔鞘盘子放在帕吉鲁前头,和他隔着熊熊的营火。帕吉鲁在应付又硬又冷的馒头,啃得两颊发酸,脸颊也笑得发酸,因为他看着古阿霞摆在槟榔叶鞘盘的不是食物,是水族箱:鱼在野菜间优游,活虾抢起蜗牛肉,连日本人也不会这样吃沙西米⑨。

古阿霞看出他的疑惑,玩起了小把戏,一人分饰两角,她模仿帕吉鲁的内心话,然后跟自己玩起对话。

“喔喔!扮家家酒,一个女孩的玩意。”古阿霞模仿帕吉鲁说话模样。

接着古阿霞恢复成自己腔调,说:“是呀!看起来是蛮失败的一餐,也许我们可以等等,待会它会更不一样。”

“不一样?你是说,鱼虾会自杀,伸手到肚子掏干净自己的肠子,然后发一顿脾气,气得自己体温升高直到熟透?我看,只有死番人才这样吃,喔喔!对不起,我不该叫你死番人,你这笨透的阿美族人。”

“错了,我是邦查。”

“那是什么茶?是不是喝了会有‘帮夫运’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