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俗小说(第4/5页)

他把那片西瓜放在茶几上,抬起头望着阿乙说:“真的,我特别怕他死了,如果他是因为这件事死的,我会一辈子不安。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你们能找到他,我想向他道歉,想让他痛痛快快地打我一顿,哪怕是杀了我都行。”

“否则,我会一直不安下去。”他最后说。

省城的菜就是不一样,色香味俱全,瞧着就有食欲。阿乙一边吃一边暗夸。啤酒很快就喝完了,他又要了一瓶。这瓶比上一瓶更冰,喝了一大口,嘴里、舌头冰得发麻,顺着食道一路凉到胃里。

“哐!”一个啤酒瓶子摔在地上,小警察阿乙耳边响起骂声。

邻座四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拍着桌子大骂,让老板滚出来。老板是个秃顶小老头,颠颠儿跑过来,弯着腰,嗫嚅着问怎么回事。一个光膀子说:“你这菜不干净,操你妈的里边有苍蝇!”他手里捏着一只湿漉漉的苍蝇尸体,杵到老板鼻子底下,其余三个光膀子捶桌砸碗,在一边帮腔。阿乙没动,心想,多半是吃霸王餐的。要是打起来,就亮出身份帮老板吓唬吓唬这四个泼皮。

这时,从后厨闪出一人,戴着脏兮兮的厨师帽,系着油汪汪的围裙,手大脚大,肚子也挺大,眼珠子也大得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但目光呆滞。

最凶的光膀子问:“谁他妈炒的菜?”

目光呆滞的厨子说:“我……我他妈炒的。”

“操!你妈逼的还敢跟我带脏字!揍他!”另外三个光膀子中的一个抄起一瓶还没开的啤酒,砸在厨子脑袋上。瓶子爆开,厨子的帽子歪在一边,那张大脸被啤酒沫覆盖,然后红的血就淌下来,和白的啤酒沫混在一处缓慢往下流。他抹了把脸,有一线光在他眼中稍纵即逝。厨子捏起苍蝇放进嘴里,嚼了嚼,说:“这东西能吃,熟了。”说完又拿过苍蝇拍,“啪啪啪”打死几只苍蝇,从蝇拍上把带着血丝的苍蝇摘下来扔进嘴里,厚嘴唇蠕动,似是咂摸着什么美味。

四个光膀子不骂不摔也不砸了,抬头看着那厨子,不吭声,脸发白。小老头老板赔着笑脸说:“这么着,算你们半价吧。”

“半价哪行,全价!”阿乙放下筷子,拍着腰间的枪,指着几个光膀子说,“赶紧算了账给我滚蛋!”

为首的光膀子掏出钱付了账,领着他的兄弟溜出饭馆。阿乙向厨子走过去,说:“大军,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是大军。”

“那你是谁,你叫什么名?你是哪儿的人?”

小警察阿乙怎么也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会在省城的一家饭馆碰上李耀军。他更想不到这个洪堡镇的第一名厨不承认自己是大军,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说不出自己是哪里人。莫非失忆了?阿乙想。

“张冬暖?张冬暖你总知道是谁吧?”

“不认识。”

“那……叶知秋呢?镇中学的叶老师,你也不认识?”阿乙听说过,对失去记忆的人,刺激一下也许会想起来。

“不认识,没见过。”阿乙盯着厨子的眼看,仍然目光呆滞。

“镇长呢?”

“什么镇长?”

“咱们洪堡镇的镇长啊,老去你那儿吃饭的那个大背头?”

“没见过。”他说,“上这儿吃饭的没见过有个大背头,你得问老板。”说完,他就往后厨钻。

阿乙没辙了,摸出手铐把厨子双手铐上,他倒没反抗,只是瞪着大眼珠子说:“你……你要干吗?”

小老头老板不干了,抢上一步拦住,说:“你干吗抓我的厨师!”

阿乙拽着小老板的胳膊,来到饭馆门外,与老板耳语一番。

带着这个不知自己姓名的人回到洪堡镇,下了长途车还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阿乙领着厨子,走过写着鎏金镇名的牌坊,路转弯处,有一棵歪倒的洋槐。厨子停下脚步,说:“我要撒尿。”阿乙掏钥匙解开手铐,打开的另一边手铐铐在自己手上。阿乙随着厨子来到歪倒的洋槐下,厨子掏出家伙,滋出一泡热气腾腾的尿,抖了两抖又塞回去,说:“你帮我系裤腰带。”阿乙低头帮他系,听见厨子说,“你看,这儿插着把刀。”

阿乙起身,见树干上一人多高的地方,插着一把剔骨刀,刀刃没入三分之一。厨子望着刀,若有所思。

阿乙打开自己右手的手铐,给厨子铐上。然后踮着脚尖用手帕把刀柄裹了拔下,放在公文包里,说:“走吧大军,快到家了。”

讲到这儿,故事应该收尾了。不过这样结束,你肯定说,这哪儿是个小说啊,没高潮啊,小说讲究的是凤头猪肚豹尾啊,你这个破玩意儿都哪儿跟哪儿啊——那好吧,既然你这么懂行,这么难伺候,我就继续往下编,你要是有耐心,就看看这算不算一篇小说。

先到所里,所长阿甲一见阿乙和厨子,蹦起老高,眉眼里全是笑:“我这就给镇长打电话!那什么,你把大军送回去,不,还是我来吧,我一会儿亲自把他送回家!”

到张冬暖家本来没几步路,所长开了那辆破212警车,厨子坐在副驾驶位置,阿乙坐后排。张冬暖想必是得着信儿了,早早在门口等着,老远,阿乙就看见张冬暖踮着脚尖、扬着下巴颏儿朝这边望,脖子伸得像只白鹅。一见大军,女人就扑上来一把搂住,失声痛哭,鼻涕眼泪蹭了厨子一身。厨子目光依然呆滞,手足无措地瞅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女人。

街上所有的人都出了门,围观洪堡镇历史上的一幅盛景。有街坊捧出大红衣的鞭炮,所长亲自点了,“噼噼啪啪”,宛如过年。

圆满完成任务的小警察阿乙,靠在车上望着、想着,他真猜不出,女人把失踪的男人接回家后,面对这个认不出自己的亲人会是什么反应。

张冬暖和厨子的对话与阿乙和厨子的对话相差不多,因此就不赘述了。在这儿只说一说小警察阿乙猜不出的闺房秘闻。张冬暖被厨子搞得头痛欲裂——

“大军,你难道连我也不认识了?”

“不认识,不过你挺好看的。”

“我是你老婆呀!”

“我老婆?”

“是啊,一个床上躺了快五年了,你怎么就不认识了呢?”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

“咱们结婚那天晚上,你忘了?你跟我亲热完了,把我屁股底下的白手巾抽出来,你看着那摊血傻笑,一个劲儿地傻笑,笑了足足十分钟,然后又要,要个没够,弄得我腰都疼了,这你也忘了?”

“没印象。”

“你去年赌钱,输了两万多,我跟你打架,把你脸上挠了一道疤,你照照镜子,你看,就是左边,鼻子边上。”

“……是,是有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