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样子(第2/4页)

帖子里夹了张狭长的卡片,是他们班的通信录。她的脸突然有些热了,一溜烟急急地寻去,还是当年学号的顺序,她记得43号,是帆。

字很小,连看了几遍,脑筋慌得还是没印象。她定了定神,一个字一个字地,再细细辨识一次。呀,帆什么时候来了G城,城西的某条街道,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去过,他们曾经,不,是一直,这么近啊。

她记住他的手机号码,把聚会帖子顺手扔进废纸篓里。

她找不到理由回去,有什么好聚的呢,那些人是属于10年前的,她和他们的交集、缘分止于10年前。既然上天注定大家在那里散了,又何必花力气重逢?

而且,她最想见的人,本来就在这里,这不是太好了吗,她无须山长水远地回去再隔着无话可说的人群远远地看他。

她一直没打那个电话,忙是一个理由,但不忙的时候,一列数字排队似的在心上踩过,举着手机,眼睛已经把按键走了一遍,还不动。

不动得发了怔,铃声响的时候,倒把自己惊了一惊。

“云……”他在那端叫,她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是你啊,帆。”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我知道你在G城,却不知道你在哪儿。”

“嗯。”

“直到收到通信录……”

“我也收到了,才知道你也在这儿。”

“你还好吗?”

“我……那你呢?”

“老样子,没什么长进。”帆笑了。

“我也是,没什么长进,老样子。”她学他的口气,有点调皮。

他又呵呵呵地笑了,还是那样,傻愣愣的。

“见个面吧,好不好?”他说,带着点不确定的恳求。

“好。”她马上接道。

4

老蔡在躲她。

手机总是关机,办公室的东西都原封不动,他也不上来收拾。

倒是来过她的房子,取走了一双他喜欢的皮鞋。她当时正上班,看来是故意找那个时间来的,因为接下来几天她从早到晚待在房子里,而他再也没来过。

不知道多少次,其实她有那个冲动,拉开阳台门,12层的风凉而迅猛,飘飘地张开她的裙裾,她真想,扬起手臂,把他的衣服领带袜子毛巾牙刷茶杯剃刀文件书籍纪念奖章一件一件地高空丢下,在这样的风里,那一定是件非常痛快的事情。

想想罢了。

而夜幕初降的时候,她已经点了一盏小灯,蒸汽腾腾地给他熨衣服了。

他的东西,她都细心地归整好,每一件都在谦卑而忠诚地等他临幸。在这场琐细重复的忙里,她想了无数个可能,翻脸撒泼,拿出当年藏的工程受贿证据要挟,或者告到他太太那里去,他是怕的,即使太太在加拿大也怕得要命。

真到了那步,就撕破脸皮了,她不想,她要脸,而且,那是冒险又不明智的做法,一切的不明智都要付出代价。

她在想,当年自己最吸引老蔡的是哪条。

那个阴雨绵绵的春天,他们从厂区回到公司开会,那时她是个小职员,跟在最后面,开门,打伞,发资料。

雨脚突然密了,人们躲闪不及,包括老蔡,深色外套已是湿了大片,左脚一闪失,踩中一个烂泥坑,一脚都是湿泥。想是觉得难堪,他不作声,开会的时间又紧,大家都没留意。

就她看在眼里。

她匆匆去买了新的白棉袜子和拖鞋,没忘去借了一只电吹风。

在走进会议室那刻,她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轻轻地唤一声:“蔡总,请您去文印室一下,开会的文件有个小地方要您确定一下。”

他跟她进了文印室,她把门轻轻掩上,捧出干爽的袜子和鞋,细细声地说:“蔡总,您先将就一下换上,等会儿我把您的皮鞋吹干。”

他怔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但是却顺从地换了袜子和鞋,老男人有点生涩的腼腆。

“还有外套,也湿了,很容易感冒。”

他又折回来,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她,看过来的那眼,柔和而感激。

后来他总是说,一次又一次地说,那双吹干的皮鞋和那件外套,真温暖。

她就调侃,是因为电吹风的热气还在里头,所以才特别暖和吧。

他会伸过手臂去搂她,絮絮叨叨地更正,不是,不是,是你的手、你的人、你的心,真温暖,特别温暖。

再后来他就不怎么说了,但他离不开她,即使她有时计算得太精明,即使她有时心太急,即使她有时要求得太多。

熨好最后一件衣服,她微微笑了,对付老蔡,她知道该怎么做。

5

帆约她,周六时代广场,有一个兰花展。

她自己都不记得何时曾喜欢过兰花了,那么风雅清闲的情趣。帆却记得,她写过的一篇作文,什么兰赋的,语文老师读过。

在帆那里,她还是10年前那个梳马尾、踏帆布鞋的高中女生吧。她站在镜子前半晌,假想用帆的眼睛看自己。

这个样子去见他,他就算不难过,也会感到生分的。

她慢慢地摘下首饰,擦去眼影、腮红,把栗色的卷发往后拢起来。这样行吗?

头发不好,染了色,蓬蓬的大卷,风尘又倦怠的姿态。她换了衣服急忙去发型屋,忙活了几个钟头,顶着一头黑直发回来。黑直发让她看起来纯良乖顺,她纯良乖顺过的。

衣服呢,套装太拘谨,吊带太狎昵,找了半天,选中一条样式简单的小花长裙,土是土的,但亲切素朴。

赴约的前一天,她去甜酒巷取毛活儿。这是个僻静的巷子,有善编织毛线的主妇接些手工活儿,都是做熟客。这年代,机器编织固然花巧细致,却难得手织的粗拙质朴,机器是凉的,手是暖的。

她也会织一两下子,只是哪有那工夫和心情。给老蔡订了一双羊毛线护膝和长袜子,活儿不错,摸上去很厚实。

回去的路上,她给帆买了一副乒乓球拍,红双喜牌子的。

记得当年他欣羡邻班男生的红双喜球拍,下课的时候热切地等在球桌边上,可轮到他的时候,上课铃也响了。好几次,他只好趁人家午睡的时候,借来球拍过把瘾,那么毒的日头啊,他却连一身亮晶晶的汗都是欢喜的。

是的,有点心疼的感觉,如果能,能伸一只手穿过10年的岁月,到达当年,她真想买上十副八副球拍送他,看他好好高兴一场。

周五晚上她什么也不干,也要自己什么也不想,这样的空白竟然好像一种仪式,她感觉到这点时,有些心神不定。

其实,只是见个面,别期盼什么,也别强求什么,对不对?

你不是10年前的你,也别奢望他是10年前的他。

10年前的你和他,不在这里,不在这时,你要怕梦醒,就别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