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恨(第3/3页)

“他竟然信这个!怎么,真的有什么?”母亲又害怕又兴奋的表情。

“我说是他心里有鬼,才到处是鬼。”湘湘黯然道。

“那里面是那个……什么,啊?”母亲还在好奇。

湘湘索性撞开门让她去看,那月洞门罩架子床浑身上下贴满了长长短短的符,看上去又是阴森又是滑稽,母亲不由笑出来:“呸!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张架子床,不是和你外婆那张一样吗?”

湘湘辩道:“才不一样,外婆那张都让白蚁吃空了,人家这张还新簇簇的。”

“我看比外婆那张还旧!”

“唉老妈,你是和我一样外行,人家现在兴仿古家具,特意做出旧的感觉!”

母亲一副不信的神气,湘湘拉她上床去看,床围的边缘上有刻字,出厂日期,货号,甚至还有电话号码,乖乖!

“难怪这么低的起价,让我以为真的买了古董!”湘湘怨道。

冷不丁母亲突然叫道:“几点了,我要看《施公案》,这几集可好看了!”

湘湘也正追着剧情,母女俩在电视前坐下,聚精会神。

“不知道那个芸娘上吊死了吗?她男人回来看到那首诗没有呢?用指甲刻在床板上,看来不是那么容易发现的呀!”母亲紧张地问。

“妈妈,我也在看!”湘湘不耐烦。

这晚有两个电话打来,一个是沈阳,说要加两天班,不回家了,湘湘鄙夷地放下电话。

还有一个是湘湘的姐姐,因为要出差,要母亲过去看两天孩子。母亲第一个反应是,“晚上又不能看电视了”,直到湘湘反复承诺打电话告诉她最新剧情,方才作罢。

6

沈阳在第三天回家,晚上10点,他心事重重地开了门。

是晚正好有台风登陆,风渐渐起了,街上急着归家的行人,脚步匆匆。家对于他现在是一种难言的感觉,新家新婚的喜悦已经消失殆尽,他不知道门里面有什么东西等着他,他的神经相当敏感,也相当脆弱。

湘湘正在给妈妈打电话,声音很大。

“死了,死了,对,是上吊死的。什么,那首诗呀,看了,看了也没用,谁让他狠心抛弃她,为什么不肯原谅她啊?说起来好长,她不是被那个财主糟蹋过吗,怕男人嫌弃,不敢说,后来男人知道了,就不回家了,那她有什么办法,只好上吊自杀,死得那么可怕!行了吧?什么,什么鬼魂,我不是也没看吗?你好好看孩子吧,我再说给你听!”

湘湘放下电话,回头吓了一大跳。

沈阳面色死白地瞪着她,眼里全是血丝。

“你怎么回来了,吃饭了吗?”湘湘问。

“你有病!”沈阳一字一顿地说。

“你才有病!”湘湘驳他。

“你惹上鬼了,看你说的什么话,干的什么事?”沈阳激动地指着湘湘。

“谁惹上鬼?谁心里有鬼谁自己清楚!”湘湘的气也来了。

屋外开始起风,好像动物的号叫,在很远的地方,渐次逼近。

“湘湘,我怎么不认识你了,你本来是那么纯真的一个人!”

“我就认识你吗?沈阳,我发现我从来就不认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个伪君子还是负心汉,你还有脸质问我?”

沈阳的脸更白了,他步步逼来:“你什么意思,湘湘?”

“我什么意思,你是伪君子,你骗我,你说从来没结过婚不是?你发誓你说的是真话?”

“你听了什么人的谣言,一定是。”

“什么人的谣言,你的前大舅子冯宝子的话会是谣言吗?”

“我要你别接那个电话,你为什么要接?”沈阳瞪着血红的眼睛。

“如果他的话是谣言,那么你的前丈母娘呢?你的前妻呢?不,她已经上吊死了,那她的鬼魂呢……”

沈阳一个巴掌打去,湘湘踉跄了一下。

“你胡说,你胡说的。”

“这下子我是更信了!”湘湘哭着,“你真的可以那么狠心,你真的可以那么绝情,你真的可以那么心胸狭窄,翻脸不认人!要不然为什么要苦苦抓住你前妻的失身折磨她,直到她活不下去!”

“别说了!”沈阳哭号着跌坐在地,“别说了……我受不了了!”

风来了,把开着的玻璃窗吹得哐哐当当,没有人想去关窗,大幅的窗帘好像是一大把长长的头发,高高地飞起来。

“你以为我好受吗?这些日子我晚晚都睡不好,睡在我身边的人,我托付了一生幸福的人,竟然是这么个样子。怪不得你不肯带我回老家,让我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想想真是后怕!”

“湘湘,凭良心说,我待你还不够好吗?我只想和你从头开始好好地过,不是你说的,什么都不知道更好吗?”沈阳绝望地望着她。

“可你不该骗我!我想着法子试探你、暗示你,我是想你能亲口告诉我。可你,你有时间费工夫找和尚、请道士,却什么也不和我说,难道你想瞒我一辈子?”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沈阳苦笑,“知道了就是这样,我本想一个人藏着,你以为我藏着好受吗?”

“可我那么信任你,你却防着我!”

“我没日没夜不在后悔,不害怕。她还是不原谅我,不放过我。我知道她一定会再来——她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来,架子床、如意梁、风,阴魂不散,阴魂不散……”

“不是,沈阳……那个床……”湘湘想解释。

风吹得更紧,客房的门砰的一声被吹开,架子床的白色帐子纷纷扬扬地起伏飞舞。

“我以为什么都过去了。”沈阳呆呆地、喃喃地,他目光离散,神色游离地站起来,晃晃悠悠,“来了,还是来了,终于来了。”

湘湘有点害怕:“其实我只是气你不告诉我,我知道你也苦……”

沈阳不睬她,目光痴痴呆呆地迎向架子床:“来了,来了。”

湘湘背脊后生出一道寒意:“沈阳,你说什么胡话!”

“她吊在上面,吊在上面。”沈阳翻来覆去地说,“大冷天,穿着双红袜子,红袜子,干干净净,干干净净的。”

风更猛地来了,穿堂而过,呼啸着,屋里都是旋舞的风,纸片,窗帘,桌布。

沈阳摇晃着,像哭又像笑:“小玉,你下来吧,下来吧,我有罪,我对不起你。”

耳畔是尖锐的风声,沈阳向天空张开双臂。

湘湘惊恐地背靠着墙,目光张皇。她想哭,喉咙里却喊不出来,腿脚也软弱得无法移动。

只有风,夹着凄厉的声响,在屋里打转、冲撞、寻找。

只有那月洞门罩架子床长长的床幔,在森森的黑色里,沉沉地拼了死似的,飘飞。

只有黑夜,倾泼的墨汁般,迅速地浓重地从窗子流进来,看不到边际的,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