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第4/5页)

12

中大校道上的人多了起来,迎面的年轻父母,牵着个孩子,想是第一次来,指指这个,问问那个,快活的新鲜的趣味,韩煦笑着望他。

想起,当年她第一次来中大,终于,勇决地。

实习很苦,在妇产科,她给产妇插尿管、清洁下身,甚至她们便秘的时候,她要戴着透明的手套,给她们用开塞露。

轮值夜班的时候,天寒地冻,白褂子外面也只能松松披一件棉衣,寂静子夜,倦极想打个盹,却总有呼天号地的产妇惨叫着送来,她惊她怕她手忙脚乱,心时刻抽紧,跟在医生和护士长的后面,搬这个拿那个,不小心就被骂个淋头,连委屈地抽一下鼻子,都没空。

偶尔回到家,连盼信的力气也减了,看着毕盛的信里越来越多的高考命题方向、模拟题和招生简章,她更感到无比遥远、无比漠然、无比不相干,心里遂抹了一把灰似的,却掩不住汩汩的悲哀。

她的回信越来越短,心乏了,没有力气了,这强弩之末,这戏近尾声。

他却只当她全力备战高考。

他知道她的成绩在全级排名30名之内,他知道她的第一志愿报了中大经济管理,他知道她第三次模拟考试又连晋四名。

他心情很好,每一天早上的阳光,斑斑点点的金色射进窗子,他感到日子好像一朵徐徐绽开的花儿,一天舒展一点儿,就要完全地张扬地盛放。

韩煦却出奇地冷静,实习回来,已经没课了,只是毕业的手续要奔走一下。她在家里坐着,等着去一个县医院报到。

高考的三天,喧嚷的酷暑和挣扎,她坐在窗子里,听路过的学生欷歔着题目的深浅。

她坐着,好像等待倒数的宣判。

7月10日,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毕盛的信又来了,那是他最后的一封信,只是当时,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最后。

他说这个暑假他不回海丰老家了,一是跟导师去河南鲁山做个矿山考察,一是等她的好消息,他相信她一定能考上,他有预感。

“我会一直在中大等你,在这里等你。夏天的草地真漂亮,真想和你照张相,就在孙中山雕像下面的草地上可好?

“虽然我知道,你实在是个顶厉害的小姑娘,可我还是好想,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

夏天的蝉在窗外一大片聒噪,偶尔停下来,悄无声息的午后,是谁在细细长长地哭?

13

其实他不知道,高考前她去了一次中大。

仲夏,黄昏,韩煦在北门下的车。

她从没来过,不知道南门是正门,的士司机问她南门北门,她错以为北和北京一样该是正的。

中大以一场豪雨迎接她的初来乍到,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走得疾,可是在毫无遮蔽的北门珠江岸边,已经足以把她浇透。

她还没看清自己今天有多漂亮,新买的凉鞋,跟细高细高,白底淡黄碎花上衣,蔚蓝的长裙子,编得又紧又密的乌黑发亮的辫子。

她今天是个多漂亮的女孩子,高挑,娇俏,雅致又温柔。

她费尽心思维护这漂亮,下了汽车在旅馆里精心装扮,怕挤公共汽车脏了衣服,狠心打了30多元的出租。

她湿淋淋地且跑且闪,雨铺天盖地,脚下一滑,折了一只鞋跟。

索性站住,哪儿跑去,她反而痴笑了。

怎么计算,算不过这场雨,就像怎么计算,算不过这个命。

她就这么湿淋淋地走在中大的校道上,光着脚,拎着鞋,偶尔有打着伞的人匆匆看她一眼。

她无暇沮丧,更多的是茫然。

树丛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研究生楼很好找,她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我这是干什么来了?

这一刻她还在问自己。

然而她总算来了,这就是中大,他的中大,她来了,走过了,看过了,完成了,她有点轻松。

衣服黏湿在身上,时而冷时而热。她在研究生楼前的东湖边儿坐下。

他近在咫尺了,楼里一扇扇窗里的灯,有一盏是他的。

她浑身一阵温暖转而又一阵凄酸。

校园暗暗的,但笑语声是明亮的。向左,这条干净的路,栽满了紫荆树,不是开花的季节,满树都是圆圆的叶子,他每天都踩的路,每天都踩,她想他走路的样子。

在网球场,她扶着围墙,他踩过的路,他扶过的墙。

在游泳馆,她摸着栏杆,他也摸过的,他游过的水。

他踩过的中大的路,她也踩过了。

好了,这就行了。她想笑笑,却打了个喷嚏。

身后有相拥快行的情侣,她卑微地急忙闪身,微弱灯光下,那男生儒雅女生脱俗,笑声明朗飞扬,她躲得更深了,躲在高深的丛林里,越见自己的虚弱矮小。

她险些忘记,她是粤西小县的小护士,穿着廉价的软底布鞋在弥漫消毒水味的走廊上端着痰盂小跑……

这是他的中大,不是她的。

她心里清清楚楚,无论如何,她不会去见他了。

转身再看一眼那楼上的灯火,她踉跄地离开。

朦胧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无助哀切地喊,从今以后,也许再也见不着了啊。她加快步子,咬牙甩头不去想。

小小身体的热,暖不过衣裙的湿,她冷,很冷。

就这么,谁想得到呢,火车上的初初相见,也竟是一生中的唯一。

14

她给他的最后一封信,早就写好了。

她说他不必等下去,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场玩笑,希望他不要当真。她去不了中大,她不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她只是个卫校的小护士,没办法,当年成绩不好,上不了重点,就想早点出来工作,现在好了,她有工作了,说不定很快就会嫁个医生,她的师姐们都是这样的。

她说谢谢你,实在是谢谢你。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1996年7月28日,高考成绩发布那天,她去寄信。信封半倚在邮筒边沿,她的手里全是汗。

后边的人催促了她的决心,她指间一松,信封倏地飘下去。

完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饭也不吃就上床睡觉,睡了一天一夜。

如果这信太过残忍,你可知道,每一刀都是先插在我的心上。

他再没信来。

他果然不肯原谅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奢求他的原谅?

秋去冬来,春天的紫荆又开了一树一树。

他不再有任何消息,他终于放弃她,她彻底绝望。

一切都完了。

15

宋教授是她的导师,人很年轻,不过30出头。第一眼韩煦就想到,毕盛也和他仿佛年纪吧,日后也许可以从这里打听他的消息。

不等她问开课计划,宋教授劈头就问:“你是学医出身的?”

韩煦忙答:“我知道基础可能会薄弱些,但我肯下功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