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第3/5页)

再把别人的故事换个角色,在小台灯下回信,写着写着,甚至有时候真的以为那就是自己。

毕盛从信中看到一个勤奋而优秀的重点高中学生韩煦,她的物理测验考了全班第三名,作文被老师推荐给校报了,她周六日都要补课,她最喜欢的老师是数学老师,因为他能用最快的方法算出微积分。

果然,毕盛给予她很多的赞赏和鼓励,他热心地把自己的学习方法倾囊而授,学英语一定要背熟一些范文,写议论文可以经常看看报纸的社论,《读者》里的一些小故事可以成为文章论据。

信,就这么一来一往的,虽不热烈频密,但也不疏远生分。这按时收发的温情和关切,渐渐长成生命里亲密的习惯,长成无须宣扬的默契。

那时候,韩煦常常想,这样就很好了,这样就很满足了。

他是她精神上的灯塔,远远的,淡淡的,一些光明。不管将来,不想以后,只要目前。

可是他终于讲到将来。

寒假快到的时候,他的信写道:“想好要读的大学了吗?需要我帮你出出主意吗?你一直说对经济感兴趣,中大的岭南学院有很棒的教授。”

韩煦的不安爬上心头,那不安其实潜伏已久。

恰巧学校刚刚发下实习的安排,韩煦,即将以产科护士的身份,到一个县城妇幼保健院实习两个月。

9

这封信她一直没回,也是因为忙着准备实习的事,也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毕盛的信又来了,这回他说:“我想去看看你,主要想带一些复习参考书给你,16日下午,你在家等我就好,我能找到。”

这消息让人既喜又悲。

韩煦每日里坐立不安地,一会儿哼着调子,一会儿又闷声闷气。

她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一个70岁的婆婆,婆婆不懂她怎么了,一会儿洗窗帘,一会儿擦地,皱着眉头又抿着嘴笑。

“明天有客人来!”韩煦对婆婆说。

婆婆哦了一声。

“明天有个客人来,研究生,比大学生还厉害的。”吃饭的时候,韩煦又说。

婆婆又哦了一声。

韩煦叹了口气。

做梦都想见他,不是吗?可是现在不行,她慌得很,在衣柜的镜子前照前照后,为什么自己还是这样矮小,她挺挺胸,还是那么微弱的起伏。

她拉开衣柜,她没有好衣服见他,她穿什么见他?

坐在桌子前面,把脸贴在镜子前,为什么鼻子上有一粒痘痘,虽然现在很小,但明天会长大长红的,一定会的。

最担心的,说什么好呢?

写信,她可以构思可以盘算可以修改,见面,她怕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实质上,她怕她的重点高中生的身份,纸一样地撑不住啊。

他仆仆风尘地来,坐了12个钟头班车地来,如果他失望——

可是她想见他,想见他,她趴在桌子上,烦乱透顶。

10

毕盛来了。

他的行李装满了参考书和脑黄金,那年最热卖的补品,很重。

本来他想忍住,等韩煦高考完了,再来。就像每一封信,他都刻意忍住的火热和期盼,要耐心,要冷静,要等。

可是浩如春水的思念可以一夜间就毁掉他苦心的筑堤。

他小声地对自己说,只是看看她,看完就走,好像这一眼可以支撑许多个日子的饥馑。

现在他终于来了,山城的阳光很好,街上的扰攘很好,幽深的巷子很好,指路的阿姨很好。

他敲门,老式的粤西双面木门,敲门声笃笃,他的心也笃笃。

门很迟才开,是一位和善的婆婆,他记得韩煦在信里曾经提到过的。

“婆婆好,我是广州来的,阿煦的朋友。”

“我知道,你是客人。”婆婆说方言,毕盛最多能听一半。

“阿煦在家吗?”他向里张望,好像那个敏捷的小姑娘随时都会跳出来。

“无在屋啊,行出了。你跟我入来坐喽。”婆婆引路,斟茶,指指茶几上的一封信。

毕盛站起来接过茶,惦记着那信,手颤了颤,几滴茶泼了衣服。

信说临时参加一个全封闭的英语补习班,不能在家等他非常抱歉,等等。

近晚的阳光渐褪,毕盛感到有点凉。他还是笑着留下礼物,陪婆婆说了一会儿话,虽然,天知道他们是否能互相听懂。

不肯留下用饭,怕麻烦老人,毕盛在车站买了个盒饭,匆匆赶夜车回去了。

夜晚是颇有一些凉意的,毕竟是冬天。车窗外是黑黑的田野,一阵阵地,他心里有一些难受,马上又为她开脱,快高考了,当然是补习班比他重要,她还小呢,小女生,怎能要求她什么,都是自己不好,冲动地要来,差点给她添麻烦。不能急,要耐心,要冷静,要等,既然值得去等,既然决心去等。

可是,讲完了道理,心还是有点痛。

11

一分一秒地挨到下午5点半,韩煦不行了,她感到心怦怦怦地,要蹦出腔子。

她跑出学校,往家里跑,不行,她得见他,行行好老天爷,我得见他。

她在风里跑着,在斜阳里跑着,绕过一棵棵开着花儿的紫荆树,绕过水龙般的车和喇叭,穿过幽深的巷子,转弯,再转弯。

家门紧闭着,她侧耳去听,里面静悄悄的。她慌着掏出钥匙开门,半推半撞地,客厅里只有婆婆在吃水烟,只有婆婆,只有她。

“他呢?”她绝望地,声音里有哭的喊。

“客人走了,走了大半个钟了,买咗好多礼。”婆婆笑眯眯地说。

韩煦的腿软极了,扶着椅子,她捧紧抱紧那重重的礼物,好像仅剩的依傍。

一层层细心的包装,高考参考书,厚厚的,新新的,还有脑黄金,红桃K,还有太阳神猴头菇,他想得真细,补脑补血补细胞的,这几乎是那个年代所有最热的保健品,他也是靠奖学金生活的,偶尔帮导师翻译一点资料,一直想装call机都舍不得。

“好靓仔的啊!”婆婆满意地说,“好有心!”

韩煦又是愧悔又是心疼,坐了12小时的车,热饭没吃一口又回去,他饿不饿,他生气吗,他会原谅她吗?

这一腔柔情悱恻跌宕,上冲下蹿,如何按捺这长长的夜,长长的思念。

好像为了补偿,好像为了顺他欢喜,韩煦写信给毕盛,好的,我就报考中大的岭南学院吧,我一定努力考上,我一定要去中大,你等我。

写完双颊似火,却又想象他看到这信的欣慰,想象他的高兴,这激动使她暂时忘了,这谎拖得她越走越远,回头已难。或者她也顾不上了,像夏天撞向路灯的小飞蛾,只要那一瞬的光焰。

毕竟当时年纪小啊,不懂得,就算是假以爱的名义,可骗了还是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