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4页)



  孙柏昭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约了言家三夫人。”

  洛美虽然已不太用心公事,但多年练就的警觉一下子便告诉她这意味着什么,她聪明地装作根本没留心,点点头就回办公室了。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却是思潮起伏,心中百转千回,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却没有一个是自己能抓住的。直到午餐时间结束,小仙捧了一大堆东西进来,她才停止了胡思乱想,翻了翻那些签呈,懊恼地叹气。

  小仙说:“容太太,还有封喜帖呢。”说着,就把一封制作精美的喜柬放在了桌上。洛美已看见,心里便是一跳,隐隐已猜到了两分。一拆开看,果真是言氏家族与古氏家族联姻,金粉的字再大红底色上洋溢着一种遮不住的喜气。

  珠联璧合,佳偶百年。

  八个字金光闪闪,闪得她眼都花了。小仙退了出去,她一个人呆在那里看着这喜洋洋的喜柬。她根本不知道,原来伤口就是伤口,即使结了疤,一旦揭开,还是血淋淋连着肉。

  她明知道坐在这里无法办公了,只说回家去,自己开了车子走了,却将车开到了永平南路的那幢大厦下,没有下车,往上一望,只见窗子开着,窗帘翻飞在外,在楼下都清晰可见。她知道,自从那天以后,窗子就一直没有关过了——因为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踏入那房子一步,言少梓更不会来了。

  现在在大厦底下,心里想上去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好吧,上去吧,最后一次,看最后一眼……

  她游说着自己,不知怎的,双脚已踏入大厦,人已在那间仿古电梯里了。铁栅的花纹仍然一格一格,将阴影投再她的身上、脸上。她在想,这个情景,倒让人想起了张爱玲的小说。她的文总是一种华丽而无聊的调子,自己正像她笔下的人一样,绝望地在茧子里挣扎着——越挣越紧,最后终于不能弹动了……

  她找出了钥匙,轻轻地开了锁,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样。其实也明白,不过是怕惊醒了自己——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丝住人的痕迹也没有。

  她在玄关换了鞋子,想过去一样,将皮鞋放入鞋柜。出人意料,鞋柜里还有一双言少梓的鞋子,想来是他旧日里换在这里的,两双鞋子并头排在了一起,就像许久以前一样,每次都是他先到,而她会稍后一点由公司过来,每次放鞋的时候,她都会将自己的鞋子与他的鞋并头排在了一起,像一对亲亲热热的鸟儿。

  她缓步走到客厅去,鱼池里的鱼已经全部饿死了,一条一条漂在水面上,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池里的水也绿得发粘。她怔怔地想着这屋子当日的生气和热闹,公事太紧张,只有这里他们才是完全放松的……偶尔他带一点稚气,会在她进门的时候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就那样吻她……

  主卧室一进门就是一扇纱屏,这扇纱屏还是她买的,看着喜欢就叫家具店送来了,收货时言少梓也在,家具店的送货员一口一个“太太”地叫她,叫得她脸红,送送货员还对言少梓说:“先生,你太太真有眼光,家里布置得这么漂亮……”

  她脉脉地绕过那张华丽的大床,床上扔着一件言少梓的西服外套,大约是那天他匆忙去追洛衣,忘在l额这里的。现在放在空荡荡的床上,点缀出一种错觉,仿佛他还在这屋子里一样。她在床上坐了下来,拿起了那件衣服,细心地理平每一个褶皱。

  他们也拌过嘴,多数是为公事吵。他生气时总是不理她,一个人关在浴室里不出来,仿佛小孩子。有一次气得厉害了,说的话很伤人,把他也惹得生气了,两个人冷战了几天。有天下班后他说有应酬,叫她陪他去,她于是上了他的车,他却将车开到这里来了,结果当然是和好如初……

  结束了,早就结束了,甜的、酸的、哭的……只剩了这空荡荡的屋子,哀悼着逝去的一切……

  她将那件外套平平整整地铺在了床上,而后站起来,她记得浴室里有自己最喜欢的一瓶香水,她不想带走它,塔是属于这里的。可是这里再也不属于自己了,她只想把它倒掉,离开熟悉的味道,离开熟悉的这里,永远……离开……

  推开浴室门的一刹那,她却彻彻底底地傻掉了。

  浴室里的言少梓也愣住了,他的手心里还握着那个瓶子,那是她的香水、她的味道……已经走出了他的生命的她……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竟有一种想扑入他怀中痛哭的欲望,他也怔怔地看着她,棱角分明的水晶香水瓶深深地陷入了他的掌中,割裂着他的血肉,割裂他的一切痛楚,这种痛楚提醒了他,使他知道她不是幻象,是确确实实地站在他的面前。

  可是他不能伸出手去拥她入怀,咫尺的天涯……

  他听到了自己冷淡的声音,他奇怪自己竟可以这样镇定:“你来做什么?”

  她别过脸去,不想看那曾经刻骨铭心的脸孔,更怕自己的眼泪会夺眶而出:“我来拿一件东西。”

  他说:“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走。”

  洛美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立刻转身不顾而去,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脚步竟像刀一样,一步就是一刀,生生地一刀一刀地剖开她的五脏六腑,而这痛楚使她走得更急,似乎怕刀下的太慢一样,怕自己有丝毫喘息招架的余地。

  他几步追上了她,叫出了一声:“洛美!”这一声完全是从灵魂最深处爆发出的呐喊,令她头晕目眩,任由泪水模糊视线。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她的颈中立刻湿湿凉凉了一片——她以为男人是不会流泪的,她以为自己是再也不会为了这个男人流泪的,可是现在她站在那里,一任泪水狂奔,一任他的眼泪打湿她的背心。

  他的声音呜咽着,又叫了一声:“洛美!”他的手圈过她的腰,握着她的手,一滴一滴地沁出的暖暖的液体濡湿她的手,那个香水瓶割伤了他的手,那些血流入了她的手……

  “不要走。”他狂乱地低语,“我求你,不要走。”

  洛美就像尊石像一样,一径流泪却纹丝不动。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我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我求你,不要走。”

  血顺着她的手,又滴在了她的白裙上,绽开一朵一朵的雪花。她几乎是在用她的整个生命在哭泣,她似乎是想在这一刻流尽一生的眼泪,但她仍然没有动一动。她冰凉的脸贴在她的后颈中,一道一道的冰凉直滑入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