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2/3页)

到了晚上,我已无力思考,却仍思绪万千。我爬上屋顶,等候四周夜色渐深。一只公猫反反复复地哀号着,最终归于沉寂。我凝视着暗黑天空且行且远,繁星渐次亮起——广袤的黑幕中璀璨的星星点点。我害怕再也见不到聿明,再也不能——除非任何一方缴械投降。我无法想象,中国军人会停止为国家自由而战,也无法想象日本侵略者会主动撤离。

我对着星空颤抖地说出那两个字,它们在我耳边回荡着,永远。我挥着双手。难道四年半的时间还不够吗?永远。这是一段如同星海般浩瀚无涯的岁月。更何况,我不是早就失去聿明了吗?这一整年我不是失去了他吗?我慢慢跌坐在冰凉的瓷砖上,倚着一根水泥柱子。婆婆去世后,聿明的来信变得……唉,口气冰冷。他从没指责过我什么。事实上,他再三感谢我照料他的母亲,为她操办了体面的葬礼。他说他永远亏欠我,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他的高利贷债主,而不是妻子。我不需要感激,我需要感情。况且感激什么呢?让婆婆死去了吗?我的思绪迟滞不前,无休无止地默默循环着,没个尽头。一阵寒意从地面直串到脊背,而我依然无动于衷地坐着。一无所有……无处可去……永远分离。猛然间,我双手按住瓷砖,跳了起来。我最好像《乱世佳人》的女主角郝思嘉那样,在明天到来前,不再胡思乱想。

***

12月8日之后,一切都变了样。我们的岛屿再不属于我们。陌生人在我们街上耀武扬威。他们设下路障,在我们墙上张贴照片,照片里美军战船在熊熊烈火中沉没,而涂着太阳旗的飞机则倾斜着双翼,毫毛无损地遁入硝烟之中。在每一个街角,都有这样的照片证明着日本人不容置疑的胜绩,并且所谓的胜绩仍频频传来。12月9日日军袭击了曼谷。10日他们攻占关岛,摧毁了美国在菲律宾甲米地的海军船坞,炸沉了两艘停在马来亚海岸的英国船只。第二天日军登上吕宋岛的黎牙实比,两天后他们袭击了位于苏比克海湾的美国海军基地。

与此同时,鼓浪屿上的日军部队在大肆掠夺食品。他们抢走无数袋稻米和面粉,数量多到他们根本吃不完,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按黑市价把剩余的粮食再卖给我们,或者运回日本。日本人冲进我家时,我们无可奈何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没收粮食,还在地毯上撒尿。呸,这些挨千刀的!我心里想着,腿不停地抽动,恨不得冲其中一个人的裆上踹一脚;我紧咬牙关,屏住诅咒的冲动。

他们离开后,我上了楼。阿梅坐在地板上,正从她的宝贝盒子里拿出珠子和五彩石子摆弄着,在她的娃娃身边围成一个圈。阿州把我的旧玩具士兵摆放在他床上,一队士兵在床中间向前行进着,另一队敌方士兵被他放在两侧枕头上,伺机伏击。“等他们靠近些。”他对骑马的士兵们耳语着。“各就各位。”他把那一队士兵移动到圈套中,阿豆从床另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进攻!”阿州喊起来,“杀!杀!”

“杀!”阿豆拍着手掌叫着。

阿州来不及把骑兵快速移过去,他们从枕头上翻滚下来,掉到敌军当中。阿豆两只手各抓着一些士兵,让他们相互碰撞着,用他19个月大的童音叫喊着“杀!”。

我摇摇头。我童年玩过的打仗游戏多带劲!那些小小步兵,那么英勇,我的骑兵又是多么身手不凡。还有我的将军们。他们精心策划每一次行动,他们智谋高超、精忠报国、效忠明君。而现在,用打仗满足快感的是日军飞行员们。是他们,往美军舰队投下炸弹后,回头看着滚滚浓烟和烈焰,口中叫嚣的不是杀,而是板载1。

我回到卧室,大力推开百叶窗,窗扇撞到外墙又弹回来,我再用力一推,双脚重重地踏上阳台。带劲?这场战争一点也不带劲。它卑鄙可耻。它使人蒙受孤寂、饥饿和羞辱。我狠踢栏杆,然后踉跄着退回房间,狠狠甩上门。阿州玩这种文雅的打仗游戏真是浪费时间,不如把玩具士兵丢到窗外去。然而,当我返回儿童房时,看到阿州正告诉弟弟如何排兵布阵,准备下一次战斗,他们脸上洋溢着童真。我长叹一声,徒然地撒开双手,就让他们继续戏耍吧。至少,在我孩子的床上,可以上演英雄豪杰、兵法奇谋的戏码。

下楼走至一半,我听到母亲和阿桂在商量食物的事。我几乎忍不住想要尖叫。我们简直跟流民一样,终日四处觅食,陷入挨饿的恐惧之中。我急忙走过母亲的房门,她正在问阿桂一个埋掉的坛子,“你觉得里面装了多少米?”

“10升左右。”

“那你床下面的罐子呢?”

“5升。”

我摇摇头。鬼子们的尿臊气还没散去,她们已经在处心积虑地盘算今后日据期间的生活细节了。唉,这样也好。可对我来说,我宁愿要刀枪。我在厨房对着餐桌上空一通猛劈,朝桌脚一阵乱踢。阿桂已经抹去了鬼子的泥脚印,把洒落的米粒扫起来,一粒也没有落下。

我抓起棉袄走了出去。素莉在院子里,蹲在一盆脏外套、衬衣和衬裤前面,手上也没沾水,正攥着一块肥皂拍打着水面上云的倒影。“我们现在怎么办呢,少奶奶?”她问道,“我们要把金鱼吃掉吗?”

金鱼?她想什么呢?看来我们对她宠得太过分了,她居然问出这种话。我们多喜欢那些金鱼,特别是那两条大的,年纪几乎跟她一样大了。难道她忘记了闹饥荒时她的爹妈被逼无奈,变卖了所有的孩子?你是个中国人吗?我恨不得这么喊。“不会。”但我只是告诉她,“至少现在还不会。”

然而有一天,我们可能不得不吃掉它们,它们终究只是鱼。我走近池塘,满眼含泪。鱼儿们躲藏在荷叶和象耳蕨下。阳光映照得水中波光粼粼。我撒出去一把鱼食,金鱼们立刻咂着嘴浮到水面,它们挤在一处,形成一簇水花。这些鱼跟家里的很多东西一样,令我怀念起婆婆。有很多次,我跟她并肩站在这个池塘边,两人都手抓一把饲料撒出去。她离世前几天我们还一起喂鱼。记得那天天气晴好,她支气管炎初愈,我满心欢喜。担心内疚了好几周后,我那时身心像肥皂泡般轻快。而现在,当鱼儿们聚拢过来等我继续喂食时,我思索着,正如她过世后我反复思索的那样,如果不是支气管炎病后虚弱,她会不会患上脑膜炎。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轻声问,多希望她能在这里回答我。关于战争罪魁东条英机她会说些什么?他会比前任更心狠手辣吗?我捏着一撮鱼食,举在池塘上方。一大群鱼儿摆动着尾巴,鳞光闪闪的身体互相挤蹭着。我张开手指,它们疯抢成一团。“在一小块干粮面前,”她在的话,大概会说,“鱼儿就丧失了尊严。”看着金鱼继续争抢食物,我想象着婆婆还会说些什么。“美国和英国现在是猛虎受伤。”她一定会指出,“假以时日就能知道,他们会不会猛烈反击,他们的反击对我们有多大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