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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可能知道?”迈克西姆说,“当时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天色漆黑……”他顿住话头,坐到椅子上,抬起手扶住额头。我过去跪倒在他身旁。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我把他的手从他的脸上拉开,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说:“我爱你,我爱你。你现在该相信我了吧?”他亲吻我的脸和手,像孩子一样紧紧握住我的手,想从中获得自信心。

“我曾以为我会发疯的,”他说,“整日坐在家中,等待事情的败露;俯在桌上回复那些可怕的慰问信;在报上登讣告,接待吊唁的人,处理所有的一切善后事情;还得像正常人一样吃喝,保持头脑清醒;在弗里思、打杂的仆人们以及丹弗斯夫人面前,得注意自己的言行。我不敢解雇丹弗斯夫人,因为她对丽贝卡了解至深,可能怀疑到、猜测到了内情……弗兰克谨言慎行,很同情我的遭遇,处处为我着想。他常对我说,‘你为什么不一走了之呢?这儿的事务我可以代管。你应该离开曼德利。’另外还得应付贾尔斯和可怜可亲的比。比说话不讲策略,‘你满脸病容,难道就不能去看看病吗?’我明知自己的话句句是谎言,可还得跟这些人周旋。”

我仍然紧紧执着他的手,偎到他身上,贴得近近的。“有一次我差点没告诉你,”他说,“就是杰斯珀跑到小海湾,你去小屋找绳子的那天。我们就像这样坐在此处,后来弗里思和罗伯特端着茶点走了进来。”

“是的,”我说,“我还记得。那时你为何不讲出来呢?我们原来可以亲亲密密在一起,可你却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地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你当时那么冷漠,”他说,“总是独自一人带着杰斯珀往花园里跑,从未像现在这样亲近过我。”

“你为什么不指出来呢?”我悄声细语地说,“你为何不告诉我呢?”

“我以为你心情不好,对这儿感到厌倦了呢,”他说,“我年龄比你大得多。你在弗兰克面前似乎谈笑风生,和我在一起却默默无语,表现得尴尬、羞怯和不自然。”

“我知道你怀念着丽贝卡,怎能跟你亲近呢?”我说,“我知道你仍爱着丽贝卡,又怎能奢求你爱我呢?”

他把我朝跟前搂了搂,探索着我的眼睛。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在他旁边跪直了身子说:“每当你抚摸我,我都觉得你在把我比作丽贝卡。每当你对我讲话、观看我或者陪我到花园散步、共进晚餐,我都觉得你在心里暗自思忖,‘我和丽贝卡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他困惑地望着我,仿佛听不明白我的话。

“这些都是实情,对不对?”我追问道。

“啊,老天呀。”他说道,随后推开我站起身来,紧抱双臂,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怎么啦?怎么回事?”我问。

他猛然间转身,望着蜷缩在地板上的我。“你以为我爱丽贝卡?”他说,“你以为我爱她,才杀死了她?实不相瞒,我恨她。我们的婚姻打一开始就是一场闹剧。她恶毒,可恶,堕落到了极点。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爱情,从未有过一时一刻的幸福。丽贝卡不懂得爱,缺乏柔情蜜意,行为不端,甚至有些不正常。”

我坐在地上,抱膝凝神瞧着他。

“当然,她有些小聪明,”他说,“简直精得厉害。见过她的人都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慷慨、最有才华的女子。她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要是她遇上你,肯定会挽起你的胳膊,唤上杰斯珀,陪你进花园散步,跟你谈鲜花、音乐、绘画,反正她若是知道你喜欢什么就谈什么。你也会和其他人一样上她的当,跪倒在她脚下,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说话间,他仍在藏书室里来回踱着步。

“我跟她结婚时,别人都说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他说,“她秀色可餐,才华横溢,而且风趣幽默,在那些日子里,连最难取悦的祖母也对她一见便生爱怜之心,说她具备了做妻子的三样优点:教养、智慧和姿色。我相信了祖母的话,或者说迫使自己信以为真。但我心底始终有一丝疑虑,觉得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拼板玩具一片片拼在一起,一个有血有肉的丽贝卡从阴影中脱颖而出,栩栩如生出现在我面前,像是从画框中蜕变出的大活人。我仿佛看见丽贝卡扬鞭策马,将生活掬在手中,看见她得意洋洋地倚在吟游诗人画廊的栏杆上,唇上挂着微笑。

我仿佛又一次看见自己跟心惊胆战的本一道站在海滩上。那可怜的人儿对我说:“你心地善良,跟那一位不同。你不会送我进疯人院吧?”我仿佛看见有个人夜间走在森林中,她身材细长,给人以蛇的感觉……

这时,迈克西姆仍在娓娓叙述着往事,一边在藏书室里来回踱着步。“我们结婚才五天,我立即就发现了她的本来面目。你还记得那次我开车带你上蒙特卡洛山顶的情景吧?我是想旧地重游,追溯往事。她曾坐在那儿哈哈大笑,乌黑的头发随风飘扬,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我,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绝不愿对任何人重复。那时我方才明白我娶了个什么样的货色。什么姿色、智慧、教养!啊,上帝!”

他突然刹住了话头,走过去站到窗旁眺望外边的草坪。随后,他哈哈狂笑起来,立在那儿大笑不止,让我无法忍受,吓得我浑身发毛。

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便喊叫道:“迈克西姆!别笑啦,迈克西姆!”

他点上一支烟,站在那儿抽着,一句话也不说。后来他又转过身子,在屋里来回踱起了步。“当时我差点没杀了她,”他说,“置她于死地不费吹灰之力。她只消一步踏空,便会万事皆休。你该记得那悬崖峭壁。我当时把你吓坏了吧?你一定觉得我发了疯。也许我真疯了。和魔鬼在一起生活,不疯才怪呢。”

我坐在原处观望他来回踱着步子。

“就在悬崖边上,她和我做了一项交易。她告诉我,‘我为你管家理财,照料你的宝贝曼德利。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曼德利成为全国最负盛名的游览胜地。参观的人将络绎不绝,羡慕我们,谈论我们,称我们是全英国最幸运、最美满和最漂亮的佳偶。多么大的骗局,迈克斯!多么辉煌的胜利!’她坐在山坡上发出狞笑,将手里的一朵鲜花撕成碎片。”

迈克西姆把只抽了四分之一的烟扔进了空炉膛里。

“我没有杀死她,用眼睛注视着她,什么也没说,任她在一旁狞笑。后来我们一起上了汽车,驶离了悬崖。她知道我会对她言听计从,敞开曼德利接待四方来客,让世人称颂我们的婚姻是本世纪最美满的婚姻。她知道我宁愿牺牲尊严、荣誉、个人感情或世间的任何东西,也不愿在结婚一个星期之后便在亲朋好友面前丢人现眼,把她告诉我的那些丑事公布于众。她知道我绝不会上法庭离婚,揭露她的真面目,因为那样会招致流言蜚语,引来报界的恶语中伤,左邻右舍听到我的名字便会嚼舌头根,克里斯的游客会拥到大门口朝里偷瞧,议论纷纷地说:‘这儿是他住的地方。这就是曼德利,主人就是我们在报上看到的那个闹离婚的家伙。至于他的妻子,你还记得法官说的那席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