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熨完后,我把那套衣裙齐齐整整放在床上,然后把先前穿化装舞服时涂在脸上的脂粉擦了个干净。我梳了梳头,洗洗手,穿上蓝衣裙,又蹬上一双与之相配套的鞋。我仿佛又成了过去的自我,正准备陪范夫人下楼到旅馆的休息室去。我打开房门,来到了走廊里。周围寂静无声,好像这儿根本没举办什么舞会。我踮着脚尖走到甬道的尽头,转过弯去。只见通向西厢的那扇门紧闭着。听不见一点声响。来到画廊和楼梯口的拱门处,我才听见餐厅里传来嗡嗡不清的谈话声。客人们仍在吃饭。大厅里空荡荡的,画廊里也没有个人影。乐师们一定也在吃饭。我不知道他们的活动是怎么安排的,一切都由弗兰克经办——不是弗兰克就是丹夫人。

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见画廊里卡罗琳・德温特的肖像正对着我。我可以看见一绺绺鬈发衬托着她的脸庞,可以看见她的芳唇上挂着微笑。我记起了主教夫人在我拜访她的那天曾对我说过的一席话:“她的倩影叫我终身难忘,穿一身洁白的衣裙,秀发似乌云一般。”我早应该想起这番话,早就应该了解情况。那些乐器,那个小巧玲珑的乐谱架,还有那面大鼓,摆在画廊里显得古里古怪。一位乐师把手帕忘在了椅子上。我倚在栏杆上,俯瞰楼下的大厅。那儿很快就会像主教夫人曾描绘的那样宾客满堂,迈克西姆站在楼梯脚下跟步入大厅的客人们一一握手。鼎沸的人声将直贯屋梁,乐队将在我此刻正凭栏伫立的画廊演奏,小提琴师和着音乐的旋律晃动起身体。

到那时,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宁静了。突然,我身后的画廊里有块木楼板“咯吱”响了一下,我猛地旋转身查看。那儿没有人,画廊仍似方才一般空荡荡的。不过,有一股气流吹拂在我的脸上,一定是哪位客人打开甬道里的一扇窗户忘记关了。餐厅里嗡嗡的说话声不断传来。奇怪,我动也没动,楼板怎么会响呢?也许是因为今天晚上太热的缘故,旧楼板出现了膨胀的现象。冷空气仍一个劲朝我脸上吹着。乐谱架上有一页乐谱飘然落到了地上。我把目光投向楼梯上方的拱门,冷空气就是从那儿刮来的。我又到了拱门底下,待我经拱门步上长长的走廊,才发现通往西厢的那扇门被风吹开了,紧贴在墙壁上。西边的甬道漆黑一片,连一盏亮着的灯也没有。我可以感觉得到,风儿是从一扇敞开的窗户吹到我脸上的。我摸索着寻找墙上的电灯开关,但一无所获。我看得到甬道拐角的那扇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吹得前后微微摆动。朦胧的夜光把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敞开的窗口传来大海的低语,那是潮水退离砾石海滩时发出的轻柔的咝咝声。

我没有走过去把窗户关上,而是穿着单薄的衣裙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倾听着大海的叹息和退潮声。过了一会儿,我飞快地转身朝回走,随手关上西厢的那扇门,经拱门又来到了楼梯口。

这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响成了一片,比刚才更吵了。餐厅的房门已经打开,离席的客人正陆续往外走,只见罗伯特站在敞开的门旁,里面传来吱吱嘎嘎挪动椅子的声音以及嘈杂的谈笑声。

我缓步走下楼梯去迎接他们。

那个夜晚是我在曼德利第一次参加舞会,也是最后一次,在我的记忆中犹如一块巨大、单调的画布。如今回首往事,只能想起一些支离破碎、比较清楚的细节。要说背景,完全是模糊一片,隐隐约约浮现出无数面孔,其中没有一张是我认识的。乐队哼哼唧唧演奏着华尔兹舞曲,一曲接着一曲,似乎永远没有止境。我和迈克西姆站在楼梯脚下迎接迟到的宾客。我觉得在舞池中旋转的老是那些舞伴,脸上老是挂着那种凝固的笑容,他们扭腰挪步,像是牵线木偶一样,被只看不见的手所操纵。

舞会上有位妇人,我一直不知道她的芳名,以后再也没见过她。当时她穿着条用鲸骨圈撑起的淡红色裙子,大概属于过去某个世纪的款式,具体属于十七世纪、十八世纪还是十九世纪,我便不得而知了。她每次从我身边经过,华尔兹舞曲都正好奏到轻快的音节,于是她和着旋律又是躬腰又是摆身,同时还冲我嫣然一笑。这情景一次次重复,乃至变成了机械性的习惯动作,这就好像在轮船的甲板上散步时遇上了同样热衷于这种锻炼的乘客,我们深信待到经过前边的那座桥梁时还会跟他们擦身而过。

我至今仍记得她的样子:两排白牙异常醒目,颧骨上浓妆艳抹,脸上的微笑空洞却欢快,显然玩得很高兴。后来我在餐桌旁又见到了她,她用犀利的目光搜索着食物,把鲑鱼和龙虾蛋黄酱满满当当堆了一盘子,端起来躲到了一个角落里。还有那位克罗温夫人,穿一套荒唐可笑的衣裙,不知扮的是历史上的哪个风流人物,谁清楚是玛丽・安托瓦内特[19]还是妮尔・格温[20],要不就是这两人荒诞离奇的综合体吧。她激动得不断尖着嗓门叫嚷:“能参加今天的盛会,你们得感谢我,而非德温特夫妇。”由于灌了香槟酒,她的声调比平时要高一些。

我记得罗伯特把一托盘冰块掉在了地上,记得弗里思看见闯祸的竟是罗伯特而非临时雇来的侍者,脸上所呈现出的表情。我真想跑到罗伯特跟前,和他站到一起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这我是理解的。我今晚的运气比你还糟。”我现在仍记得,当时浮现在我脸上的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与我眼中的痛苦格格不入。我记得亲切友好但冥顽不灵的比阿特丽斯当时偎在舞伴的怀里观察我,点头给予我鼓励,腕上的手镯叮当作响,面纱不时从热汗直冒的额头朝下滑。我仿佛看见自己又旋转着跟贾尔斯在一起狼狈地跳舞,他怀着善良的心肠真诚同情我,使我不忍拒绝他,可他牵着我在踩着脚跳舞的人群中穿来穿去,犹如在赛马会上牵着一匹马。他当时的话至今仍言犹在耳:“你的衣服真漂亮,这一比,让那些人全显得傻里傻气。”愿上帝保佑亲爱的贾尔斯,他以这种朴实、真诚的方式表示同情和理解,以为我对自己的服饰大失所望,以为我担心会露出寒碜相,以为我在为那天晚上的事斤斤计较。

弗兰克给我端来一盘鸡肉和火腿,可我无法下咽,后来他又把一杯香槟酒送到我跟前,我却一口也不想喝。

“希望你喝一些,”他轻声说,“我觉得你需要提提神。”为了不让他失望,我抿了三口酒。他眼上蒙着黑布,脸色显得苍白,模样古怪,看上去老了一些,像换了个人,平添了一些我以前从没见过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