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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贾尔斯透过开着的门朝我偷看。

“老天爷,全乱成一锅粥啦。”他低声说。他留意到我看见了他的目光,于是不好意思地把脸掉开了。

“怎么对迈克西姆说呢?”他问比阿特丽斯,“现在都八点过五分了。”

“就说她有点头晕,待一会儿争取下去。让他们吃饭不要等了。我马上下楼去,把事情安排一下。”

“好吧,就这么办。”贾尔斯搭着话,又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是怜悯的目光,但也很好奇,不明白我为什么坐在床沿上不愿下楼。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就好像发生车祸后,家属在等医生抢救。

“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吗?”他问。

“没有了,”比阿特丽斯说,“你现在就下楼去,我随后便到。”

他顺从地拖着阿拉伯长袍走了。我暗忖,多年后回想起这一时刻,我一定会捧腹大笑,那时会问自己:“还记得贾尔斯穿着阿拉伯服饰,比阿特丽斯脸蒙细纱,腕上的手镯叮当作响的情景吗?”岁月会为其增添养料,使这一瞬间成为惹人发笑的一幕。可眼下这一幕并不显得滑稽,我没有为之发笑。现在就是现在,并非未来,它过于生动,过于真切。我坐在床上,用手扯拉着鸭绒垫,把一根细细的羽毛从垫角的缝隙抽了出来。

“想喝点白兰地吗?”比阿特丽斯在作最后的努力,“我知道白兰地一般只能添虚勇,但有时也可以创造奇迹。”

“不,”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喝。”

“我得下楼去了。贾尔斯说他们在等着开饭呢。我这一走,你肯定不要紧吧?”

“是的。谢谢你,比阿特丽斯。”

“唉,亲爱的,不用谢我。我真希望能为你做些什么。”她飞快地弯下身子,对着我的镜子往脸上敷了些粉,“上帝呀,看我都成了什么样子,”她说,“这该死的面纱把我害惨啦。可这也实在没办法。”接着,她窸窸窣窣出了房间,随手带上了门。我觉得自己硬是不肯下楼,辱没了她的一片好心。我所表现的是一种怯懦的行为,她无法理解。她属于另一种阶层,跟我不是一类人。那个阶层的女人和我不一样,她们个个都有胆有识。如果闯祸的是比阿特丽斯而非我,她会换件衣服回到楼下迎接客人;她会站在贾尔斯身旁,脸上挂着微笑跟客人们握手。我却办不到,因为我缺乏那股闯劲,缺乏那种胆量,缺乏良好的教养。

我眼前老是闪现出迈克西姆冒火的眼睛、惨白的面孔。他身后站着贾尔斯、比阿特丽斯以及弗兰克,全都哑巴似的愣愣地望着我。

我从床上站起身,走至窗前向下望。园丁们在玫瑰花园里四处走动,忙着检查灯泡看有没有毛病。天色渐渐变暗,西方天际飘浮着几缕淡红色的条纹状晚霞。待到暮色降临,华灯便会大放异彩。玫瑰园里摆上了桌椅,夫妻宾客可以来这儿休息。从窗口我闻得到玫瑰花香。园丁们边干活边说笑。“这里有个灯泡坏了,”我听到一个声音高喊道,“能把小灯泡再给我拿一只吗?要只蓝颜色的,比尔。”他把灯泡安好,悠然自得地吹起了一支时下正流行的小调。我心想,大厅上方吟游诗人画廊里的乐队今晚说不定也会演奏这支曲调。“行啦,”那人打亮电灯又关上,然后说道,“这儿的灯没问题啦,全都好看着呢。最后到游廊那儿检查一下。”他们绕过房角走了,嘴里仍吹着那小调。我真希望自己能充当那个人的角色,到了晚上把双手往衣袋里一插,帽子扣在后脑勺上,和朋友们一起站在车道旁观望汽车一辆辆驶到宅子前。他会跟庄园里其他的人聚在一处,然后到游廊的一个角落里,坐在特意为他们设置的长条桌旁喝苹果酒。“还跟从前一样,是吧?”他会感慨地说。可他的朋友则摇摇头,吸一口烟斗说:“这位新来的女主人和我们的德温特夫人不一样,相差太远了。”人群中,他们旁边有个女人,另外还有一些人,听了后全都点头称是。

“她今晚到哪儿去啦?一次也没到游廊来过。”

“说不清。我连她的面也没见。”

“德温特夫人过去都是这儿走走那儿瞧瞧,到处都可以看见她的身影。”

“对呀,正是那样。”

那位女人会把脸转向邻座,神秘地点点头。

“听说她今晚根本就不打算露面。”

“朝下说。”

“一点不错。宅子里的一个仆人告诉我,说德温特夫人整整一个傍晚都闷在房间里,没有下楼来。”

“她在搞什么名堂?是生病了吗?”

“不是,我想是在生闷气。听说她的化装服很叫她扫兴。”

这一小堆人里响起刺耳的笑声和嗡嗡的议论声。

“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多给德温特先生丢面子。”

“要是我就忍受不了。她一个黄毛丫头怎敢如此放肆。”

“也许情况并不是这样。”

“这千真万确,宅子里都传遍了。”就这样,他们交头接耳,相互转告,又是微笑,又是挤眼,又是耸肩。风声还会传给那些来游廊上散心、来草坪上漫步的客人。三个小时后,将会有一对夫妇出现在玫瑰园里,坐在我窗下的椅子上。

“你看我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吗?”

“什么消息?”

“嗨。她根本不是因为不舒服,而是因为他们俩大吵了一架,她才不肯露面!”

“怪不得!”听话人眉毛往上一挑,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依我看,事情的确有些蹊跷,你不觉得吗?我是说,不可能突然之间头就无缘无故痛得要死要活。我觉得这里边大有文章。”

“我看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我也有同感。”

“当然,我早就听说他们的婚姻不十分美满。”

“哦,真的?”

“嗯。好多人都这么说。他们说他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她的相貌本来就很平常,毫无动人之处。”

“是啊,我也听人讲她长得不怎么样。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哼,根本不值得一提,是从法国南部随便捡来的护士、家庭教师之类的角色。”

“老天呀!”

“唉,一旦想想丽贝卡……”

我就这么浮想联翩地望着那几把空椅子发呆。淡红色的天空变成了灰蒙蒙一片,晚星已经出现在了我的头顶上。夜幕垂降之前,玫瑰花园后边森林中的鸟儿归巢时飒飒扇动着翅膀。一只孤零零的海鸥横着穿过天空。我离开窗口,又回到床前,拾起件丢在地板上的白裙,把它连同薄绵纸放回匣子里,把假发套也放了进去。然后,我打开一个小橱,在里边寻找我在蒙特卡洛时为范夫人熨衣服曾经用过的那只袖珍熨斗。熨斗丢在一层架子的深处,和几件许久未穿过的羊毛衫放在一起。这是一只万能式熨斗,适用于各种电压。我把它跟墙上的插座接通,开始熨那套比阿特丽斯从衣柜里取出的蓝衣裙。我不慌不忙慢慢地干着,就像当年在蒙特卡洛为范夫人熨衣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