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她一连重复了几个“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秦锦秋主动问:“你现在怎么样?”

身上的汗慢慢干了,后背凉飕飕的,谢光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揉揉鼻子:“还是那样呗。”

还能怎样。

谢光沂挂断电话,扭头发现庄聿不知何时已合上笔记本,正盘腿坐在原木小凳上看电视。他手臂一环,事不关己地感叹:“薄情啊薄情。”

谢光沂朝房东大人翻了个白眼:“躺在租金和稿费上睡大觉的有钱人,你能懂工薪族的心酸?”

庄聿耸耸肩膀:“稿费也是要扣税的啊。大家都是光荣的纳税人。”

谢光沂懒得理他,窝进沙发里,盘算起该给秦锦秋包多少礼金。

108寸的液晶屏上正重播着果果初次亮相的那期《超级大脑》。小女孩长得不算好看,黑又瘦,身上簇新的小裙子一看就是为上节目而特地准备的,与她全然不搭。更糟糕的是,果果双目空洞无神——这时字幕打出“自闭症”“孤儿”的人物简介,说服力十足。

女主持人露出和善笑容,试图和她对话。但小女孩只顾抓着自己的衣角,头也不肯抬。

挑战项目是五位数的加减乘除速算。

专家煞有介事地进行了一番预测和点评。

果果自始至终都只朝镜头露出一个干枯的发顶,对专家的发言更是充耳不闻。

舞台正中央摆好了桌椅和黑板,由十名数学系大学生组成的验算团早已准备就绪。

预备,开始。

算式一个接一个地从大屏幕掠过。果果抓起粉笔头,飞速在黑板上写下歪歪扭扭却精准无比的答案。一个正确,两个正确,三个正确……验算团接连按亮绿灯,现场观众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表演圆满结束,但果果仍攥紧了粉笔死死盯着大屏幕,仿佛只要她不移开目光,那里下一秒钟就会继续蹦出算式似的。

“现在这些做电视的真是丧心病狂。”庄聿直摇头,“找个小孩子来闹腾什么劲。”

想到自己还得去小星星孤儿院打一场硬仗,谢光沂也觉得很糟心。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果果被女主持人牵着手送下舞台。就在电视屏幕蹦出幼儿润肤乳广告的前一秒钟,谢光沂的余光捕捉到场边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她正待定睛仔细去瞧,但那转瞬即逝的画面却不等她。

庄聿回过头,见她睁大眼睛死盯着电视,不禁很纳闷地问:“你对幼儿润肤乳感兴趣?太未雨绸缪了吧。”

难得地,谢光沂没跟房东先生抬杠。

那个似曾相识的影子,让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高中时,谢光沂一度疯狂迷恋过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

她收集三岛的一切作品,连手机桌面也换成三岛由纪夫的近身肖像,卧室墙头甚至贴了从文艺杂志裁下来的大幅黑白照片,惹得那人吐槽:“看看书就得了。自杀身亡的作家,你每天早晚睁眼都瞧着,不觉得难受吗?”

那人读过的书绝对比她多,却从没见过他沉迷于哪个作家。不光作家,歌手、演员,甚至是学校附近味道不错的小饭馆,无一例外。间或微笑着应景说句“喜欢”,但日复一日,她终于察觉到那人是隔开了一颗真心,以恒久的距离感划定了他自己的安全范围。

永远保持头脑清醒,永远冷眼旁观。

绝不随波逐流,绝不容许自己沉湎于某事某物。

若要用一个词形容那人,谢光沂就算抓破了脑袋,第一时间跃入脑海的仍是“凉薄”二字。可惜,这些都是她很久以后才看透的东西。

如果带着“倘若早知如此”的心情回望,许多少年时不懂的事,也能顿悟了。

当年,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中,她最喜欢的是《金阁寺》。

金碧辉煌的森严庙宇因其美而灭亡,这样一桩沉重的悲剧中,她深爱着的却是三岛借主人公之口描写少年鹤川的轻盈至极的一笔:“把所有的背阴译成向阳,把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把所有的月光译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间苔藓的阴湿译成白昼晶亮的嫩叶在摇曳。”

想来便是个无与伦比的美少年。

十七岁的谢光沂,审美观仍然缀着珠光闪耀的蕾丝网点,对臆想中的美少年流流口水、发发花痴也是常有的事。

但有一件事,她是当时就心知肚明的。

如果要用这段描写来形容那人,倒也未尝不可,只不过,非得把四个比喻全都掉转方向才行。

把所有的向阳译成背阴。

把所有的白昼译成黑夜。

把所有的日光译成月光。

把所有白昼晶亮的摇曳着的嫩叶,译成夜间苔藓的阴湿。

积压再多的怨愤不平,到最后只能宽解自己一句“他就是那样的人”。

仅此而已。

成长是件非常残酷的事。

中学时代,谢光沂时常彻夜躲在被窝里看少女漫画,为女主角的悲惨际遇哭得眼皮红肿、脑袋抽疼,央求妈妈打个电话给班主任说句身体不舒服就能舒坦补觉。可现在呢?就算天塌了,次日清早也得把自己撕下床板,丢出家门,更不用说她只是因为回忆起往事而丢人地失眠而已。

新闻不等人,工资和全勤奖金更不等人。

相机隐蔽地藏在运动挎包里,录音笔则别在胸前口袋。谢光沂倚靠着横栏上打了个盹儿,到终点站时睁眼下车。头昏脑涨,太阳穴更是突突地疼。她从自贩机买了咖啡,一边喝一边查起手机地图。

小星星孤儿院地处P市东郊,地铁转公交车后还得步行一刻多钟。粉刷成鲜亮颜色的建筑群在荒凉郊外格外显眼,正门口守着两名保安,将一大群面色殷切焦急的记者拦在门外。谢光沂隔着数百米停下脚步,啧啧地咂了下嘴。

好好的大独家,硬给拖成了烂大街的选题。她忍不住暗骂那群不自量力的实习生。

抢不了先,还搞什么专题啊,做个短平快的小报道得了。

虽然心中如此想着,总编号令却不得不从。谢光沂冷眼判断了一下形势,确定从正门突围的可能性极低,便果断抽身,打算先沿四面围墙观察一圈。

占地百亩的大院戒备森严,正面及侧面的三面围墙都超过三米高,上头还架了铁丝网。谢光沂绕到院子后方,眼底精光闪过。

不出她所料。

前头装点得堂皇富丽,背面却仍一副破败相。围墙比另外三面矮了许多不说,墙皮还斑斑驳驳的。越过墙头往里瞧,估摸着后院要么是小操场,要么是荒地。

当了三年多的新闻记者,明察做得多,暗访的机会更不少。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她——谢光沂退后几步,高高捞起袖子,助跑,腾跃,敏捷地翻上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