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6页)

谢大福充耳不闻,甩甩尾巴踱进洗手间,蹿上洗手台对镜顾影自怜起来。

谢光沂给谢大福拌好猫粮,自己则煎了块汉堡肉简单吃了。把碗盘泡进水槽时,挂钟时针刚指到九点。谢光沂换上运动鞋,问谢大福:“我去锻炼,你想出去透透气吗?”

吃饱喝足的谢大福继续在镜子前自我陶醉,谢光沂对此已习以为常,拿了手机、毛巾和水杯便出门了。

多数圈外人都以为记者是动动笔杆就能赚到丰厚薪酬的清闲脑力劳动者,殊不知事实的恐怖。寒来暑往、日晒雨淋的,跑起新闻来奔波十几二十个小时是家常便饭。谢光沂原本也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弱小花朵,但四年的记者生涯已让她磨炼出了钢铁般的体魄和意志。为了让自己维持独自带着相机和录音笔狂奔一天的体能,谢光沂养成了不管当天工作有多累都要在晚饭后跑步一个小时的习惯。

乘电梯下到二楼,不出所料,某人仍蹲在老地方。

房东庄聿是个怪人。

家境似乎非常富裕,二十多岁便从祖辈那里继承了可观的现金资产和一整幢地处东五环的写字楼。P市寸土寸金,照理说,庄聿只需将写字楼出租,下半辈子就能安然躺在钱堆里睡大觉了。但他偏不这样做,反而挥霍全部现金资产,将写字楼大肆整改了一番,做成一居室户型的公寓,然后标上不可思议的低廉价格,贴出广告寻找租户。

大约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谢光沂刚到P市,涉世未深,不知生活艰辛的她轻率地在黄金地段跟人合租了高层公寓,结果不出三个月,存款便见了底。工资不够应付高昂的房租,再加上谢光沂正处于事业起步期,时常早出晚归,跟室友的生物钟完全合不到一块去。最后,谢光沂先退了一步,开始寻觅新居。

她是偶然从超市邮报的边角发现了庄聿打出的广告。

第一反应是,“这是诈骗信息吧”——东五环,单间面积六十平方米的一居室,租金却便宜得吓人,房东疯了吧?但是存款见底,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就只能露宿街头,谢光沂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打通了广告上登的电话。当天下午去看了房,她先是被写字楼贵气犀利的外表震慑了,进到里头,每个单间竟然还各有不同的装修风格,年轻的房东先生慷慨表示任她挑选,谢光沂犹疑地挑了最简洁朴素的一间。最后,庄聿带着抑制不住的自豪表情,领她参观了写字楼的二楼。

由于一楼被改装成车库,二楼便是实际意义上的最底层。

庄聿把百余平方米的面积全部打通,做成了一间巨大的公共休息室。

沙发随意摆放着,角落里有自助茶水吧、台球桌和麻将机,墙上则挂了108寸的液晶电视,落地窗的一侧是不逊于专业健身房的全套器械。事后谢光沂回想,让她决心租下房子的或许就是其中那台价格不菲的最新款跑步机。

相较之下,茶水吧附近的一套原木桌椅并不那么显眼。后来谢光沂才知道,庄聿在闲闲当着房东、收取些许房租之余,还是个剧本作家。那套原木桌椅就是庄聿的办公场所。

至于楼里其他的住户,谢光沂几乎毫不了解。

零星遇见过那么几个人,但也只是在楼前匆匆打个照面。听庄聿的闲谈,她的邻居们似乎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四楼有个怀才不遇的演员,成天一个人在屋里分饰多角地演莎士比亚;五楼是个疑似患有公主病的富二代,不停地循环着结婚搬出去、离婚搬回来的单调流程;六楼住的程序员是个同性恋,因为性向暴露而遭到公司排挤,被迫辞职,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之都是些奇怪的家伙。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庄聿倾注了全部心血打造的公共休息室,除了每天晚上来跑步的谢光沂和他本人以外,再无其他人来使用。

对了,庄聿给这幢写字楼改造的公寓起了个名字,叫“冬木庄”。

谢光沂认定自己是冬木庄公寓唯一的正常人,并以此为傲。直到某天,庄聿不咸不淡地道:“正常人?超过二十五岁的老女人,没有可以约会的男朋友,也没有可以逛街买衣服聊八卦的闺密,每晚要么加班,要么一头扎进酒馆喝酒,要么宅在楼里疯跑,你还敢自称正常人?”

谢光沂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刺痛了。

庄聿继续火上浇油:“如果你过了三十岁生日还没结婚计划,我就把你现在住的那套302送给你养老。”

能在P市免费挣一套一居室,简直可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但谢光沂完全不觉得高兴:“又不是从来没有桃花运,我也谈过不少对象的啊!如今我决定将后半生彻底奉献给工作!”

她自以为这伟大的情操非常站得住脚,结果庄聿从剧本里抬起眼皮,冷冷道:“这还不叫奇怪?”

谢光沂痛定思痛,再也不跟庄聿为任何哲学问题争执。

庄聿蹲在他的原木小桌旁,十指如飞地在笔记本键盘上敲打着。谢光沂也不打扰他,设定好跑步机,戴上耳机。

由快跑到慢走,共计一个小时的运动时间。等十分钟慢走结束,喘息差不多也已平复了。

耳机里还在喧哗地唱着“Don't stop, make it pop”。谢光沂一把扯下耳机线,捞起毛巾擦了擦汗水,走到茶水吧给自己倒了杯果汁。干哑的喉管还没能得到润泽,丢在跑步机旁的手机就催命似的响了。

该不会又是老妈打来的吧?

谢光沂赶紧把苹果汁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和封建家长战斗。

来电却是个未知号码。

谢光沂疑惑地接起。

那头的声音很熟悉,可又因暌违经年而让她稍有陌生之感:“是表姐吗?”

谢光沂一只手扶着跑步机的横杆,慢慢站直了身子。

“阿秋。”

她的表妹叫秦锦秋。直至高中时代,两人都可称得上亲密无间。但这份表姐妹之间难得的亲昵随着她升学离家而渐渐淡薄,她北上P市之后,两人更是许久没有联系。谢光沂抿了抿嘴唇,好半天才找到话头:“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

秦锦秋在那头直笑:“是啊。想给你送请柬来着,但姨妈说你没时间回来。”

“实在太忙了……”明明说了大实话,但谢光沂自己听着都觉得像借口。心头浮起一丝针对自己的烦躁,她拼命按捺了下去,转头问起表妹的事:“对方怎么样?我见过吗?”

“事务所的同事,挺普通的……嗯,你应该没见过。”

秦锦秋高中时曾经历过一段痛苦的往事,自始至终旁观全局的谢光沂至今想起仍会为表妹扼腕。她本以为秦锦秋会借高考的机会远离伤心之地,没想到这个死心眼的妹妹念了四年大学,绕了一个大弯又回到老家,进入一家小小的私企当了会计,就此落地生根了。谢光沂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普通就好。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