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云树遥隔(第4/5页)

一夜雷雨。

凌晨时分又现电闪雷鸣,城市上空深邃的暗夜被撕开一道道河流分支般的裂缝,巨辐电光映亮房间推窗的刹那,倪年蓦地醒了过来。她拥着薄薄的盖毯,无动于衷,只听见雨珠砸得窗户劈啪作响,也伴有呼啸而过的劲风,在这无人私语的夜半,仿若作祟的鬼魅。

好像许多年前,也曾有这样一个雷雨之夜,七岁的她搂着体弱高烧的倪哲,在空荡荡的大厝里心急如焚。当年魏伊人不顾家族反对,执意下嫁倪和平,后逢魏氏举家迁往海外,魏父终究不忍女儿住得拘谨,将泉州城的那座红砖大厝留给了她。那样大的宅院,倪年无助得想哭。他们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倪和平外出紧急公干,联系不上。当她终于翻出父亲留在家里的电话簿,听见号码接通后传来的人语声,那对孩子而言曙光般的大人,令她恍然觉得得救。

记忆真是不可思议的物象,时至今日,哪怕物是人非,倪年居然还能透过做旧的岁月清晰看见,那夜站在院门外冒雨赶来的母子。韩序拖着湿嗒嗒的裤脚,表情喜忧参半,背后是撑伞的韩母。檐上探墙而出的刺桐花被雨水打落,三三两两掉在那伞面上,有伴着雨意的声音安慰她说:“干妈来了,年年你别怕。”

她曾冲上前去搂住那个好心肠的女人,将脸庞紧紧贴在对方的腰腹,容泪水渗进那衣服的织物里。也曾在多年以后,无视对方的低姿态,掰开了那双拥抱过她的手。

天边又是阵阵惊雷,响彻云霄,带着劈裂万物的劲道,仿佛上苍为修行者降下的一个天劫。原本侧卧的倪年终于翻了个身,她在黑暗中默默合眼,想着红尘几多哀愁,天地本源之间,倘若真有超然物外的力量能够渡人,历经劫难从此逍遥无忧,就好了。

晨光乍现的时候,天已雷雨转阴,好似前夜的风雨大作都是幻象。倪哲和家住附近的同学约了去室内球场打球,出门前晃到厨房外,嗅了嗅:“姐,你干吗一大早熬鲫鱼汤?”

灶台前的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姐?”他叩叩门。

倪年像是终于有了反应,拿汤勺在锅里搅一搅,转头对他说:“我待会儿也要出去,饭菜给你做好了放在锅里,回来记得吃。”

“嗯,我知道,那我走了啊。”

倪哲去到门边换鞋,穿着短裤背心的模样,显得格外长胳膊长腿。小时候腼腆内向的药罐子,仿佛一夜长成了拥有健康背影的阳光男生。倪年望着他高出自己许多的肩线,不由自主地喊住他:“阿哲--”

倪哲应声回头,眉清目秀:“怎么了姐?”

那神似母亲的眼睛澄清如泉,就像过往的晦暗都已被洗涤。她看着它们,当下觉悟出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致远,是自己如今定要保护的东西。这样想着,仿佛所有的困扰都迎刃而解,于是倪年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去吧。”

肿瘤医院乳腺癌预防治疗中心的一间病房内,韩序把刚为母亲剪完指甲的刀具收回抽屉。韩母半躺在病床上,病态萎靡,面容憔悴,一旁生命体征监测仪上实时显示着各类参数。先前又昏睡过去良久,现在好不容易醒来,她气息羸弱地同韩序絮叨,两颊挂着稍纵即逝的淡笑。

他们在靠窗位置,所以当病房门被推开时,母子俩都没太注意。直到韩序从母亲脸上察觉出渐渐凝固的神色,他下意识回头--一步之遥外,倪年提着一只保温桶,正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

韩序惊诧起身,险些带翻腿边的四脚凳。

“年年?”

病床上的韩母已满目愕然,顷刻间情绪上涌,凝噎着说不出话来。病房内一时间气氛艰涩,像是遇上了突发故障的机械,无人能救。半晌,韩序在眼角余光中瞧见母亲朝倪年伸过手。那扎着输液针头的手骨瘦如柴,正不受控制似的猛烈痉挛。

倪年踌躇着上前牵住它的瞬间,两行清泪从韩母脸上倏然滚落。

“所以,你和小哲这三年都在这里?”

情绪终于平稳下来后,倪年轻描淡写地向韩母叙述了离开泉州后的日子。韩序坐在窗下的沙发里,一夜未换的衬衣各处起皱,精神轩昂的模样早已不知所踪,徒剩颓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倪年,她纤巧的脸颊,如瀑的长发,白皙的臂膀……只怕一分神,这个生根在他心底的女孩儿,就会如同那条本该戴在她腕间的银手链一样,不翼而飞。

“嗯,我工作,他念书。”

倪年应答着,尽量忽视掉不远处的那道视线。

“是不是很辛苦?如果有难处,告诉阿姨……”干妈二字被韩母压在嗓子眼,已不便再自称。

“还好,暂时不愁吃住。”

倪家本也有些积蓄、财产,加上卖掉大厝的那笔钱,他们才有勇气和底气,来到北京生存--虽然银行卡上属于卖房得来的那部分存款,时至今日,她一分也未动过。勤俭节约,但并不潦倒窘困。

倪年望着眼前这位记忆里的女人,因化疗而掉光了头发,帽下形容枯槁。韩母原本苍白的容颜,由于之前激动落泪,此时眼睛、鼻翼都有些泛红,她抖着唇说:“韩序他爸,做了那样丧尽天良的事……你看阿姨现在这样,是不是我们家的报应?”

远处的男人将脸埋进掌心。

倪年喉头发紧,费力咽了咽,她没有把握能在这儿和他们心平气和地谈那梦魇般的昨日,只攥紧了十指说:“您会好的。”

韩母摆首:“你愿意来看我,我已经没有遗憾。”

“这里面是鲫鱼汤,记得趁热喝。”倪年抚了把床头柜上的保温桶,起身告辞,“我还有事,就先走了,祝您早日康复。”

被三三两两的陌生人推着进了电梯,倪年顺势站到角落里。关门键被摁亮的后两秒,迟几步离开病房的韩序快步追上,借双臂之力卡住了即将闭合的门缝。

电梯徐徐下降,乘客进进出出。倪年只注视着正在变更的楼层数字,跳到4的时候,身侧人终于抬手拂了把蒙尘的眉心:“谢谢。”

轿厢内挺安静,这声道谢落在旁人耳里显得既突兀又莫名,倪年不知该对以何言,索性沉默。

3、2、1--

叮--

梯门滑向两翼,人人步履松动,倪年拉好肩头的包带刚迈半脚,韩序却出手抓住了她的小臂:“手链呢?”

记忆仿佛出现断层,辗转间才明白过来他所指何物,她想了想,只回答:“丢了。”

韩序怔得像根钢钉,被区区两字敲在了原地。轿厢内所有人都已走完,又涌进一张张新的面孔,然后周围一切都开始慢慢扭曲、旋转,搅乱出一条混沌的时光隧道,转瞬间送他回到那个一度触手可及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