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此心安处(第4/4页)

他点点头:“鲤城。”

“对。”

十字路口遇红灯,叶鲤宁缓缓刹车,停在一辆骚包的兰博基尼Aventador后头。那橙色珠光面漆被夕阳一照,不刺目,反而有些暖。

“我母亲是泉州人。”

咦?

“是吗,真的啊?”那表情观察上去并不像诓人,哈,没想到往上追溯,他们俩居然还有些地域渊源,不过她飞快理解了什么,“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名字里……”

他用食指点点方向盘,算作应她。

泉州,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拥有数千年文明的港口城市,在历史上因古城形似鲤鱼,故而得名鲤城。

而他叫作叶鲤宁。

车外入眼即是北国万物,倪年心底念颂着他的名字,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方闽籍水土。

叶鲤宁,叶鲤宁……原来称谓之下,是寄托了如此吉祥殷切的寓意。

鲤,城也。宁,安也。

车子驶进西园子四巷,轮胎碾过树木和高压线的影子,停在社区5号楼下。踩自行车的路人打着车铃经过,车把处晃荡着装了绿色蔬菜的塑料袋。倪年见状,解安全带的动作变慢:“叶师傅,你晚饭有着落吗?”

驾车人正在远目前方的巷口,琢磨着无须倒车,耳边飘过她的声音。两秒后他自动解析,脑子里闪过办公室储存的苏打饼干和速食杯面,而车外那栋楼内应该会有的一顿家常晚餐,好像本能地,让临近饭点的胃与人都没办法拒绝。

很久后叶鲤宁再回忆这天,发现吃饭这件事,其实和人有很大关联。只是洞若观火如他,当时还未彻底意识到,关于这个女孩儿,打某一眼起,但凡他看着她,就会忍不住想要更多地了解。

“明叔!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5号楼4层,倪年朝敞开的家门内打招呼。

屋主是个鬓角泛白的中年人,身子骨既不健硕也不挺拔,脊背佝偻出一个弧度,笑容却是可亲的:“哎,可算来了。怕是出了事,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司徒明念叨完,发现倪年身后跟着个面生男人,疑问便布了满脸。

“明叔,这是我朋友,之前我替科室去办了点事情,完了他送我过来的。”

倪年腾开,容叶鲤宁伸手问好自我介绍。

还甭说,头一次见这姑娘带异性来,司徒明随便想想都挺欣慰的。何况这叶先生瞧上去一表人才,出类拔萃,眉宇间蕴藏睿见,配倪年这样不咄咄逼人的美丽刚好。

“你好你好,进屋进屋!”

空巢般的房子因此热闹起来,叶鲤宁接过水,倪年说:“你先坐一下,我给明叔测个饭前血压。”

“没关系,不用管我。”

她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拿出测量仪,坐下来戴上听诊器,替司徒明弄臂带时听他小声嘀咕:“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提前和叔说一声?这粗茶淡饭的,怎么好意思招待人家?”

司徒明归俗后,依然保持着素食习惯。倪年、伍月两个姑娘心肠好,总是轮流跑来看望他这个孤家寡人,陪着吃顿斋饭,他是打从心底感谢这俩闺女的。

“叔你别激动啊……”倪年哭笑不得,测血压呢,少安毋躁。她扭头看了眼正一板一眼喝水的叶鲤宁,对司徒明建言,“他不会介意的。”

丰盛的大餐都没能将他留下,朴素的罗汉汤面,或许并没有哪里不好。人生很多时候,都是无非求碗热汤喝罢了。

三碗汤面盛上桌时,又多出三盘司徒明非要加的快手小菜。百合彩椒、香煎豆腐、素炒藕片,味道清爽而不寡淡,叶鲤宁觉得可口。灯下,倪年看他捞着面条,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叶鲤宁察觉后,冷静地将筷子换到右手,然后从她碗前的盘子里轻而易举地夹走一片莲藕。

“……”

哦对,他是左撇子。但这样的举动,是想跟她低调地炫耀下自己双手灵活,切换自如?

救命。

她居然觉得这个面瘫……有点可爱。

“叶先生在哪里高就啊?”司徒明问。

叶鲤宁正喝面汤,被问及便抬头,余光可见倪年鼓着半边腮帮,一边咀嚼一边看他,他决定依了她的思路和判断:“灯草胡同。”

倪年随口说了来龙去脉,司徒明豁然。

“居然是在陈家铺子呀!”他自然是知道陈勒那顽皮小子的,啧啧叹巧,“没想到叶先生年纪轻轻,却是个手艺人,好,好。现在这社会,能静下心来干细活的年轻人不多了。”

叶鲤宁点点头,一副不能同意更多的样子:“干一行爱一行。”

食毕,蹭饭者谢过款待后就没再多留。伍月上次来带了几罐自制果酱,司徒明吃不完,硬是客气地让叶鲤宁拿上一罐尝尝。司徒明脊椎骨不好,家务事做起来不大利索,书房吊灯的钨丝断了,倪年趁去附近买灯泡的契机,送叶鲤宁下楼。

他的车在巷里贴墙停靠,按下解锁,叶鲤宁问跟着的人:“明叔是你在北京的亲戚?”

“是我一个好朋友的父亲,她在海外,我和伍月经常抽空过来,帮忙照顾下起居。”倪年只简单说说,毕竟司徒今的家事不好讲给外人,何况她和伍月一直是瞒着大魔王,冒着生命危险搞“叛徒”行动的。

阿弥陀佛并且阿门……

叶鲤宁咔嗒一声拉开车门,没第一时间坐进去。倪年站在另一侧,庞然大物般的车身横亘在他们之间,天光又暗,令他没办法看清她右眼角的星星点点。

他忽然问:“你的亲人都在泉州?”

话锋偏转,倪年被问得一愣,心脏突突突加速,良久,才模棱两可地说:“我弟弟在这儿念大学。怎么了吗?”

能捕捉到她肢体尚有僵涩,几乎蔓延到了每根发丝,连楚楚动人的双眼都戒备森严。

“我的意思是--”他明白自己唐突,于是有条不紊地圆场,“北上谋生很艰苦,想不想回家?”

如果回忆是潮水,那他突然至诚的问法就是一个浪,毫无预兆地拍上来,将离岸已久的人打得湿透。

她好像听到了泉州城外黄金海岸的浪声,但仔细定耳,才辨别出那不过是皇城根下,历代帝王祭天祈谷的回声。

下意识绞紧的十指悄悄松开,如陷流沙的心也自救上来,倪年的目光踩着车背做踏板,跳往他同样无垠的黑白世界。

她摆摆头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这样说完,语气里似乎有足够到位的实诚。她只是不记得这夜此地,在这狭长无人的西园子四巷,自己有扬过一记浅薄笑靥,既被人留意,又造成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