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梦 哑妻(第5/9页)

雪儿是个天聋地哑的乌云笼罩了全家,柳太太不住唉声叹气,怨天怨地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和方太太来什么指腹为婚。柳逸云把柳静言叫去,以责任为题,命他从速纳妾。柳静言对父亲默默摇头:

“爸爸,我既然娶了依依,又怎能让她独守空房?她也有心有情感有血有肉!”

“你已经对得起她了!”柳逸云厉声说,“你娶了她做元配,不是够了吗?就算她不哑不聋,你也可以纳妾,何况她又没生儿子!你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今年六十几了,我要看到我们柳家的后代!”

柳静言的纳妾问题,闹得合家不宁。姨太太们幸灾乐祸,在依依后面指手画脚地嘲笑不已,柳静文撇撇嘴,不屑地说:

“早就知道她只会养哑巴孩子!”

依依在柳家的地位,从生了女儿起,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得宠。现在,又证实了雪儿有母亲遗传的残疾,依依的处境就更加难堪。姨太太们开始公然嘲笑,柳太太也见了她就皱眉,连下人们也都对她侧目而视。等到柳静言要纳妾的消息一传出来,依依就如同被打落了冷宫,整天抱着雪儿躲在屋里流泪。近来,柳静言干脆在书房里开了铺,几乎不上她这儿来,整日整夜都待在书房里。她明白,现在,不仅公婆不喜欢她,连素日对她恩重如山,情深似海的丈夫也已经遗弃了她。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她那可怜的、甫交一龄的女儿。

这天,她抱着雪儿到内花园去玩,刚刚绕到金鱼池的旁边,就看到大姨太和二姨太在池边谈天,她想退开,已经来不及了,大姨太招手叫她过去,她只有抱着孩子走过去,大姨太把雪儿接了过来,对二姨太说:

“看,可怜这副小长相儿,怎么生成副哑巴坯子!”

“有其母必有其女!”二姨太说,望着依依笑。

依依不明白她们说什么,也对着她们笑。大姨太说:

“哑巴也没关系,女孩子,长得漂亮就行了。”

“哼!我们这个少奶奶怎么样?够漂亮了吧?瞧她进门时那个威风劲儿,现在还不是没人要了!”

她们对依依笑着,依依已经领略到她们的笑里不怀好意,她勉强地对她们点点头,伸手想抱过雪儿来,大姨太尖声说:

“怎么,宝贝什么?我又不会把你这个哑巴孩子吃掉,你急什么?这孩子送人也不会有人要的!”

雪儿伸着手要母亲,大姨太把孩子往依依怀里一送,不高兴地说:

“贱丫头!和她妈妈一样贱!”

大姨太这句话才完,从山子石后面绕过一个人来,怒目凝视着大姨太,大姨太一看,是柳静言,不禁吃了一惊。柳静言冷冷地说:

“依依什么地方贱?雪儿又有什么地方贱?说说看!”

“噢,”大姨太说,“说着玩的嘛!”

“以后请你们不要说着玩!”柳静言厉声说。转过头去,看到依依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对姨太太们发怒,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伸过手去,他要过孩子来,依依又惊又喜地把孩子交给他。他和依依回到了房里,关上了门。依依脉脉地望着他,眼睛里装满了哀怨和深情。柳静言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谁该负责任呢?同样的生命,为什么该有不同的遭遇?老天造人,为什么要造出缺陷来?”

依依望着他,听不懂他的话,她匆匆地拿了一份纸笔给他,接过纸笔来,他不知道该写什么,只怜悯地望着依依发呆。依依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低下头去,也呆呆地站在那儿。半天后,才从他手里拿过笔来,在纸上写:

“你不要我了么?”

柳静言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来,她珠泪盈盈,满脸恻然。柳静言写:

“谁说的?”

“妹妹她们说,你要另娶一个,把我送回娘家去,是吗?”

“胡说八道!”

“静言,别送我走,”她潦草地写,“让我在你身边,做你的丫头,请你!如果你赶我走,我就死!”

他捧起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然后颤栗地吻着她,低声说:

“我躲避你,不是不要你,只是怕再有孩子,我不愿再让这种生命的悲剧延续下去!可是,我喜欢你,依依,我太喜欢你了一些!”

听不见他的话,但,依依知道他对她表示好感,就感激地跪了下去,把脸贴在他的腿上。

柳静言始终没有纳妾,他也从书房里搬了回来。这年秋天,静文出了阁,冬天,柳太太逝世,临终,仍以未能有孙子而引以为憾事。方太太来祭吊柳太太,在灵前痛哭失声,暗中告诉依依,必须终身侍奉柳静言,并晓以大义,要她为丈夫纳妾。依依把这话告诉柳静言,柳静言只叹口气走开了。

雪儿三岁了,美丽可爱,已学会和母亲打手语。柳静言一看到她嘴里咿咿唔唔,手上比手势,就觉得浑身发冷。一天,他在房里看书,雪儿在堆积木玩,他看着她。雪儿抬头看到父亲在看她,就愉快地打了个手语,嘴里咿咿啊啊了一大串,柳静言感到心中一阵痉挛,他的女儿!他的哑巴女儿!穷此一生,就要这样咿咿啊啊过去吗?听到这咿啊声,他头上直冒冷汗,打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嫌恶和愤恨感。他神经紧张地望着雪儿,雪儿仍然咿咿啊啊,指手画脚地说着,他突然崩溃地大叫:

“停止!”

雪儿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仍然在指手画脚。

“我说停止!”柳静言更大声地叫,一面回过头去找依依,依依正在床边做针线,看出他神色不对,她走了过来,柳静言对她叫:

“把这孩子抱开!”

依依抬起眉毛,询问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做了个简单的手势表示疑问,柳静言爆发地喊:

“把你的孩子抱开,一起给我滚!知道吗?”看到依依仍然疑惑而惶恐的看着他,他觉得怒火中烧,抓住一张纸,他用斗大的字写:

“我不要再看到你们比手划脚,把你的哑巴女儿抱走!”

依依被击昏了,她惶惑而恐惧地看着柳静言,接着,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绝望的喊声,就冲过去,抱起正莫名其妙的雪儿,像逃难似的仓皇跑开。柳静言用手蒙住了脸,喃喃地说:

“天哪,我不能忍受这个!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这天晚上,他发现依依躺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他抚摸依依的头发,叹息地说:

“我太残忍,太没有人性!”他吻她,“原谅我!”他说,她听不到,但她止了哭,脉脉地望着他,那对眼睛那么悲哀,那么凄恻,那么深情,又那么无奈!他觉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眼光所揉碎了。

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她写了一张纸条给他:“我又怀孕了,我希望是个正常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