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轻作家之章(第2/18页)

“你听说昨天开班会时讨论的事儿了吗?”

站的距离一近,我便闻到纯子胸口那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所以故意把视线从她身上转开一些,开口问道。

“没听说。”

“宫川她们什么都跟你说吗?”

“没有……”

走廊里有一道通向校园的门,已经开始凋谢的洋槐的花瓣儿飘进走廊。

“实际上是这么回事儿。会上提到了关于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

纯子睁着大眼睛直视着我。

“这有点儿像缺席审判似的,话有点儿不太好说。会上有人提出了这样的意见,说希望你上学就像个上学的样儿,不上就不上,干脆点儿。最好别像现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

“听宫川她们说你在原来的学校上学的时候也经常请假,但现在转到这里来,这里还有男同学,觉得你不应该再那么散漫才是。”

“是户津老师说的吗?”

户津是我们班的国语老师。

“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班会结束之后,只剩下同学们商量事情的时候,老师并不在场。”

纯子面对我站着,眼睛却望向窗外。

“正上着课的时候你走进来倒也罢了,可上课中间擅自走出教室可就不太好了。”

“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如果换成别人这样做的话,早挨批评了。不过老师好像对你总是网开一面。有人觉得这种对某一个人特殊照顾的做法实在说不过去。”

“这是你的想法吗?”

被她一针见血地点中了要害,我感觉连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儿走调了。

“总之,大家责成我转告你一下,班里有这样的意见,希望你能予以考虑。”

“我明白了。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

在纯子的注视下,我赶紧换了一种说法。

“倒也不是要指责你什么,只是想转告你大家有这种看法罢了。”

“好吧。以后我请假的时候会正式提出来,然后好好去休息。”

“我们并不是要你别来上学。”

纯子说完这句话以后,夹着书和笔记本就从走廊上的那道门走了出去。

另外一次单独和纯子谈话是在一次物理考试之后。

当时我们的理科课程允许每年从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当中任选一门自己喜欢的科目。二年级的时候我选的是物理,纯子也一样。和其他必修科目不同,我们上这种课的时候一般都是两三个班合在一起后再重新分班,而且需要移动教室。不过一般情况是同班同学会扎堆儿,尤其是考试的时候,这种现象更加明显。那次考试我和纯子坐在一起纯属偶然。因为我进教室晚了,看了一圈儿,只有纯子旁边还有空位子,就过去坐了。

离考试结束还有三分之一时间的时候,纯子就率先交了卷。我当时也已经基本上做完了试题,但还想再重新检查一遍,看纯子交卷这么早很是意外。因为女同学理科学得好的人很少见,所以她的这一举动一时在班里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在议论像她这样经常请假还能学得那么好,那么快就做完题交卷,实在是天才。不过大家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

“你可真够坏的。”

第二天临放学回家的时候,纯子悄声对我说道。

“我坏?”

“是啊。你都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了?”

“我的物理试卷啊。知道我一点儿都做不上来,你也不肯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这种情况?”

“撒谎!你就是不想让我看你的答案才支着胳膊肘挡着的。”

纯子气呼呼地盯着我的左胳膊肘。

“你不是提前交卷了吗?”

“是啊,可我交的是白卷。都怪你。”

“这怎么能怪我?”

“我前一天晚上必须完成一幅画,根本顾不上复习准备考试。”

我突然生起气来。她画不画画与我毫不相干。为了画画她自己愿意熬夜,不能按照原计划考试,作弊交了白卷,反而把过错推到我头上,这实在太过分了。

我用最具讽刺意味的口吻对她说:“既然绘画那么重要,你不如干脆到能教你画画的学校去上学好了。”

虽说曾发生过这样的磕磕碰碰,但我并不怨恨纯子。不仅不怨恨,反而比任何人都对她感到好奇和崇拜。我之所以采取这种比较冷漠的态度对待她,实际上正是我的这种心态的另一种体现。

尽管是因为话赶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但我心里还是相当后悔这样对待纯子。总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表达方式。可后悔归后悔,我的自尊心又不允许自己这会儿再去讨她的欢心。纯子和各种各样的成年人以及艺术家们都有交往,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她也不可能把我这种一无所长的小毛孩子放在眼里。对于纯子,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便已经产生了要打退堂鼓的挫败感。

可是现在,纯子却给了我一封信,我兴奋得哪还顾得上细想纯子是来真的还是要捉弄我。

那时候我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到过咖啡馆或者荞麦面馆去过。战争结束后不久,整个札幌市的咖啡馆也屈指可数。我只和朋友一起去过一次车站前的那家叫“紫苑”的店,连咖啡是什么味儿,什么叫咖啡香都不懂。甚至连往咖啡里先加糖再加牛奶都是照葫芦画瓢似的看着别人的样子做的。对于那些喝着咖啡欣赏名曲的人们,我只感到不可思议。店里的氛围显得那么高雅、温馨,但实际上,那种气氛反而使我如坐针毡,感觉很不是味儿。相对来说,我还是喜欢和同龄人一起吃碗热汤面,或者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啃老玉米。

但这一次却容不得我矫情。这一次我是要去咖啡馆和女生约会,而且那家“米莱特”更是画家以及报社记者等文化人最喜欢聚集的地方。不仅如此,我还是和札幌艺术家们眼中的新星——时任纯子在一起。

面临着十七岁生日的到来,我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期待,一直到凌晨都不能成眠。

“米莱特”咖啡馆位于札幌车站前面那条大街上靠近薄野十字路口的地方。

第二天下午六点五分我到达那里的时候纯子还没到,我找了个靠边的空包厢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

店门口附近有个吧台,右手共有近十组包厢。椅子全都是带靠背的细长的木椅子,看上去就像欧洲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十七八世纪的风格。客人几乎都是中年人,而且看起来都像是这里的常客。

纯子出现在店门口的时候已经六点过十分了。她头戴贝雷帽,双手插在红色大衣的口袋里,推开映着街道夜景的玻璃门走了进来。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欠起身来,坐在吧台边上的客人们也都一齐望向门口。纯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目不转睛地直朝我这边走来,根本没朝吧台那边瞧上一眼。她的动作灵巧优雅,就跟她上学迟到走进教室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