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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么渴望自己的灵魂能沿着那些阶梯走到天上去。天国里能有他的栖身之处么?寺院的钟声在他的头顶悠然响起,不知是向他召唤,还是在回答他的疑问,那一刻,他像是一个即将被冻僵的人遇见了温润的泉水,让他紧缩的、皱巴巴的心灵得到舒展。他如同一块肮脏的冰在那神圣的钟声里慢慢融化,那被融解释放的,还有他的满面泪水。他在一种巨大的虚脱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他看见自己躺在床上,身体包裹在一件旧的但却洁净柔软的僧袍里。智慧法师俯身在他脸上,说,菩萨会收留每一个生病的、饥饿的人。灵魂需要救赎,身体也需要,留下来吧。

这一留,十七年过去了。

十七年间,寺院后院的那棵银杏树都长高长粗了许多,当年收留他的智慧法师也圆寂五年了。五年前,宽明法师接替智慧法师,担当寺院的住持。

十七年前的那个早晨,在寺庙如烟如缕的晨光中,面对智慧法师宽仁的追寻的目光,他差不多就要坦白自己的罪恶了,他曾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中医,因一场婚外情杀害了自己的妻子,犯下弥天罪过。是的,他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他不是像风一样自由地飘来,而是像贼一样躲避、逃亡、藏匿。

青灯佛卷,宽明法师刻苦修炼,静心修为,以求有善的业报, 诵读《因果经》“欲知过去因,见其现在果;欲知未来果,见其现在因”,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存于宽明法师心中的一个最大疑惑就是,智慧法师到底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似乎是不知晓的,但有时候,宽明法师又确信,智慧法师似乎早已洞悉自己的一切,知道他的来处,知道他的困境,在他到来的第一天。但是,智慧法师如何就能宽恕自己呢?在打坐念经的间隙,宽明法师拷问自己卑微的灵魂。

时光流逝,宽明法师越来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面对智慧法师,自己有不被宽恕的不诚实。而妻子惊慌的眼神似乎从来都不曾在他的眼前消失过,他为妻子的亡灵超度,他救死扶伤,积善行善,只祈愿换来内心片刻的安宁。

光阴荏苒,如寺院门外的斑驳树影,来了,又去了。宽明法师忙于佛事,忙于看病,忙于采药,忙于把自己的医术传授给后来的慧明法师。十七年间,他不曾云游,不曾走出大山一步,唯一的一次是上周去市里参加了佛教协会召开的理事会。

此刻,当宽明法师看见那两个持枪来人时,明白昨晚的梦所预兆的了。他谦恭地请他们在僧房坐下,请茶。来人向他出示警官证后,把一副手铐戴在他枯瘦的手腕上。

宽明法师请求给他一点时间,他必须交代几件事。他静静地在大殿里换完香,把禅杖和药箱从自己的僧房取出来,亲手交给慧明法师。像当年他从智慧法师手上接过禅杖一样,他用同样宽仁如水的目光看着慧明法师,用一样能抚慰世间所有坎坷的语气交代慧明法师料理寺院的一切事务。

宽明法师跨出寺院的大门时,回了一下头,他望见慧明法师目光平定地看着他的离去,并没有一点惊慌和不解。这使得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大的宽慰,那一刻,宽明法师再次感受到卜吉寺的神圣与庄严。

阿弥陀佛!宽明法师在心里诵了声佛,双手合十,但此刻,他的两只手掌竟完成不了这样的一个动作。他的心里,那份从来不曾放下的沉重却在他一步一步地离去中放下了。宽明法师再次想到《因果经》中那句:“欲知过去因,见其现在果;欲知未来果,见其现在因。”

宽明法师再次在心里诵了声佛。

望镇的爱情

我和妻子闹到即将成为彼此前夫前妻的时候,突然接到弟弟从老家望镇打来的电话,弟弟说,你奶妈去世了,你快赶回家。

我当然得回家。我跟妻子解释,得宽限几天,等我参加奶妈的葬礼回来再办离婚手续。妻说,我陪你回一趟,眼下你奶妈还是我奶婆婆。

望镇深藏巴山深处,汉江蜀河在此交汇,一度成就望镇作为水旱码头的辉煌。至今,古镇风貌保存完好,精致如小家碧玉的明清建筑随处可见。

一路无话,进入天蓝水清的故乡,这段日子张牙舞爪的妻子安静了许多。我暗自诧异,若是山水能改变妻子的脾性,我何不早带她来,何苦要走到离婚这一步?

奶妈奶爸是老家最让妻子敬爱的两个人。妻子多次感慨,两个相爱的人,就是彼此的天堂!奶爸奶妈一生恩爱,这是奇迹,也是童话。当年妻子随我回老家,看见我奶爸奶妈的默契与恩爱,很有信心地说,你吃过奶妈的奶水,又被奶爸照拂过,她相信我们有福气经营好我们的婚姻。

因此,当某天我俩大打出手的时候,她声嘶力竭地呐喊,“你是一个变异的杂种!”这句话与我们最初的盟约有关,是对誓言彻底的灰心。

世上的幸福是相似的。在我奶妈奶爸这里,描述幸福的图景需用万语千言。两口子活到八十岁高龄依然恩爱如初,用万语千言说他们的一生肯定不过分,但是,从哪里说起?

说他们尚属青春的日子。

那时,他是地主家才华横溢的小儿子,她是老秀才的闺女,但她一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后来,他们结婚了,那么恩爱的两个人却不能生养,结婚二十多年后爱情的果实突然坠地,但那个孩子却不幸夭折,奶妈从此再不能生养。奶水汹涌的奶妈慷慨喂养邻家奶水不足的孩子,于是他们成了我一生的奶妈奶爸。我后来远离故乡,远离那个饱含爱的家庭,这是我的遗憾。奶爸这样安慰失落的奶妈,如果奶妈想孩子,他愿意一生当她孩子,孝敬她。奶妈透过幸福的泪水看丈夫一眼。一生只需这样的一眼。

说他们的中年。

奶爸因出身被反绑着臂膀跪在碎砖上挨批斗,身边陪绑的永远是他忠诚如影子的妻子,在他痛苦绝望寻求自杀的时候,她把绳子刀子藏匿起来,晚上担心自己睡着丈夫寻短见,她把自己和他的手臂用一条布帕缠在一起才敢睡去。等他们从一场场危机中走出来的时候,奶妈哭着感叹,她为自己保全了一个丈夫,一个好人。

奶爸呢?奶爸说,他真的应该叫奶妈小妈妈,是她给了他第二条命。

说他们的暮年吧。

奶爸那时已经把经营了几十年的店铺赠予我弟弟,他只说了一句话,无论望镇走到哪一天,望镇有“杨氏汤粉店”,望镇就是一个永远有念想有气味的镇子。

“你把这门手艺里的学问弄明白了,你就有安宁的日子过。”这是奶爸对弟弟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