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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这一带绵延百里的杜鹃花吸引很多城里人来看,一时间,蜿蜒的山道挤满了不辞路远前来赏花的城里人。安静了小半年的“农家乐”也一时火爆起来。王场长眨动眼睛,想出了一条他认为绝好的创意。他找来林区仅存的一个画匠,帮他把创意实现在一张广告牌上。广告牌上画的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巨树,巨树藤萝缠绕,仿佛天宫里的场景。但我知道这棵树在现实中有原型,它的原型是山林中那棵据说有一千九百八十八岁的红豆杉。一群白颊噪鹛、灰喜鹊、黄臀鹎在红豆杉的枝杈间闹腾,真是生动极了、美好极了。看见的人都夸赞说,这真是张有想法的广告牌。

我们在那个春天推出了一个旅游项目,项目的名称就叫:来吧,来认养一棵永不背弃你的树!王场长说,我们的项目就是要吸引那些有闲钱、有闲情、有闲时间的城里人来给我们送点钱花。当然,那棵被认养的树在名义上属于认养人,树的归属还归林场、归国家,认领树的人绝对不能砍伐。这不违背我们护林的职责。

在森林里认养树?亏他想得出来。树又不是孤儿,无须谁来领养。但奇怪的是这个项目一推出,还真吸引了不少人来。来认养树的,有恋爱中的年轻人,有鳏寡老人,有中年夫妇。

第一对来认养树的老夫妇给了我深刻的印象。他们说要认养一棵三十八岁的树,还要那种挺拔的树种。判断树的年龄,对我来说,就像喝一杯苞谷烧般容易,我立即给他们挑了棵三十八岁的梓树。那对夫妇听到梓树这名字,立刻两眼发光,他们说,好啊,梓树,太吉祥了,就梓树。他们还说,原来在古人的诗句里读到梓树,还以为是传说呢。

为啥要三十八岁的树?老夫妇解释,他们有一个儿子,今年恰好三十八岁,但是他们的儿子去了加拿大,年前刚刚拿了一张什么卡,往后是不会回来长住了。现在,他们要在林子里认养一棵不离开的树,任何时候,只要他们来,树总在老地方等着他们。他们愿意给更多钱,只要求我们不要使那棵梓树的四周有别的杂木。这要求被我断然拒绝。老夫妇还算讲理,妥协一步,我也妥协一步,我为他们在那棵梓树的旁边立一块牌子,牌上写:李国衡的领地。李国衡是他们儿子的名字。

杜鹃花快要开的时节,山道上开来一辆红色跑车。跑车风一般刮来,停在林场大门边,从车上下来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人。能接待这样的女人我深感愉快。

年轻女人一开口,我的快乐心情立即像炽热的火盆遭到冰块覆盖。我鼓起勇气问她,您想要我们为您做什么?同时把我们的项目单递给她。她摘下眼镜,傲慢地反问我,你们都有哪些业务能吸引我?我再次请她看我们的项目单,以及一系列认养条款对应的收费价目。她“呯”一声把那张纸拍到我面前的桌面上,她的举动吓我一跳。我摸摸我的脸,还好,冰冰凉的。我猜,这个很美的女人准是被她的男人甩了,要不哪来这满脸的冷气?我第一次知道,如此美丽、看上去又富有的女人,也可能是不快乐的。

我能帮您什么,女士?我尽量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话,我们王场长说,要把每一个顾客,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当成是我们的上帝。我再次说,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她说,你们的广告牌子是真的吗?我看是假的!假的你们就是糊弄人。我可以告你们。

我吓出一身汗,辩解说,广告牌子上的树肯定是真的,我知道它长在那里。

我要认养牌子上的那棵树。她说。

那棵树长在林子深处,根本没有路通往那里。像您穿戴得这么讲究,是很难走到那里去的,光那些荆棘就够您受的。我为难地说。

何况这林子里好看的树多了,您可以选一棵自己够得着的树,这更实际、更有意思吧?我的口气很真诚。

女人想了想,决定让我帮她挑出这片树林中最高最粗的那棵树,属于她的树总归是要与众不同的。我说好,这能做到,您这么不一般的女士,拥有一棵与众不同的树,是应该的。

女人冰冻三尺的脸总算进入了春天。

女人后来挑了一棵高大的领春木。她说她的名字中有个春字,而她男人的名字中恰好有个领字。领与春,再也不分开!

分不开!我肯定地说。尽管心里很不确定,但能使顾客满意是我的责任。半年业务做下来,我发现我再也不是半年前的那个人了,我有点得意,又有点惆怅。

尽管树的名字里包含着领与春,但女人仍坚持要把一句话刻在树身上。我反对无效。她说人都能文身,树上就不能刻字了?这让我心疼,是原来伐木时都没有过的心疼,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今生,领永远都不离开春。”这行字现在镌刻在那棵领春木身上,像一道符。

树被文了身,白花花亮出芬芳的肉。看得我心惊。

一年后,这种白花花在林子里直晃我的眼。

我下决心离开林区,哪怕被那越来越强烈的死于肺病的忧虑终日笼罩。

尽管不知道能去哪里,我还是打好了铺盖卷。

我现在就站在林区中间这条唯一通往外界的曲折小径上。

卜吉寺的钟声

他很久不做那个梦了,但是昨夜,那个似乎逝去的梦重又找到他,猝不及防。他梦见自己攀爬在那堵灰色的墙上,他奋力向上,那堵墙仿佛也在生长,任他前进一步,墙也跟着增高一截,使他陷进绝望里。

他大喊一声,同时被那喊声惊呆,那是从前自己的声音啊,难道这许多年,他没有彻底改变过来?满心疑惑地回过神来,他看见夕阳叩门,自己此刻正打坐在蒲团上。刚才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他不能确定。一种伤感潮水一样漫过他的心头。

慧明法师这时候走进来,轻声说,门外来了两个人,要找宽明法师。

他就是宽明法师。宽厚贤明,宽大清明。谓之宽明。当初赐他法名的智慧法师在给他剃度的时候这样对他解说过。

他以为来的是求医的人。虽然寺院不是医院,但是,自从他来到卜吉寺不久,自从他救活那个滚下岩来、摔得奄奄一息的采药汉子,他医术了得的传说就不胫而走,一夜间成了卜吉寺方圆几十里地能起死回生的神医。求医问药者盈门,他成了随时可以普度众生的僧人。

回想初到卜吉寺的那天,在大山里疲于奔命的他,满脸倦色地来到卜吉寺的山门下。那一刻,夕阳正自沉没,山川一派辉煌,一列列山脉向着远天寂静伸展,仿佛是伸向天国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