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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之后缀着白天,无数个昼与夜的交替之后,男人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希望能在现实中将女人从那个黄昏里剥离出来。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男人看见女人和另一个女子走在大路上,他追随她们而去。他紧走几步赶过她们,又掉转头迎着她们走。他看清了她那清瘦的脸上清澈的眼睛,她仍然穿着那件在那个黄昏所穿的白短袖衫,那份熟悉让他怦然心动。让男人失望的是他并没有从女人的眼睛里找到那个黄昏中自己的影子。男人回转,重新超越她们,又转回头迎着她们走。两女子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以为他在耍幽默,就冲他捂嘴而笑。她分明不认得他。作为男人的他在她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是什么在那个神奇的黄昏制造了奇迹呢?他看着她们扬长而去,留下他站在那里独自犯傻。

遇见红灯向右拐

他们从酒吧出来,已是凌晨两点钟了。车辆稀少,街道空阔,不见行人,最后一班交警也早已下班。这样,他们才能把车子在街道上开得像是跳舞一样。

红灯亮起时,他却能及时刹稳车子。让坐在旁边的她由此判断,他把车子开得扭扭捏捏,并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而是他想这样开。

等绿灯的时候他们都不说话,阿菲的歌从背景音乐中脱颖而出,满满地流淌在车子里: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用一种魔鬼的语言……”

五个小时前,他们相遇在“真爱”酒吧里,一大群真正陌生却又似乎能找到相熟线索的人的一次偶然相遇。一圈子介绍下去,一片啤酒瓶磕碰出的脆响中就算熟人了。

接下来不像开始那样喝得气势汹涌,改成了慢慢地喝。开始唱一些歌,有一些慷慨的掌声。后来似乎觉得彼此没有必要这样客气,索性想唱的就唱他的歌,想说话的只管说他的话,谁想干什么谁就干什么吧。

她挤过去找歌唱。他挪了挪屁股,殷勤地说,想唱什么歌啊,我替你点。他不会点,她也不会。折腾了半天,她的歌出来了,是王菲的《流年》:

“你在我身边,打了个照面……”

她看着荧屏唱。他看着她的嘴唱。

停顿的时候,他就给她鼓掌。眼睛里全是笑,真真假假,却很明媚。

“你还唱什么啊?瞧我刚学会了点歌,总不能这样白白浪费掉了才能?”她唱完一首,他立即说。

她大笑。他就说,有合唱的歌吗?你说一首我俩合唱。

她想了又想,老老实实地说,我记不住歌名。他就点了《双截棍》,听原声。

一首首唱下去。他会自觉不自觉地把手臂伸过来,环一下她的肩,或是在她的头发上抚一把。

她感觉到了,可觉得没必要太认真。回过眼睛去看带她来的人,酒已经喝到七八成了。她偷偷看他一眼,说热,坐得远了一些。

他说:“热?干吗不把外套脱了,你的体形也不是太难看!”

她想这人是怎么说话的啊,看他的眼睛,却见他并不看她,就赌气似的把外套脱了。他像是早都忍不住似的一笑:“你早该脱的,这里这么热,你也不怕待会儿出去感冒了?”

她现在才明白他起身两次都是去调空调的,心里莫名的动了一下。

发愣的片刻,听见他的声音:“等一会儿走,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啊?”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想,有那么多人,谁知道谁会跟谁顺路呢?在刚才简单的对话中她知道他今天下午才到达她的城市,他请他认得的朋友喝酒,朋友又唤了朋友,朋友的朋友连带上朋友就连带到她这里了。

她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就见他在埋单。见她回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送你啊!”

还是上了他的车。因为带她来的哥们儿也上了吧?他依次送他们几个人,最后是她。

第三个人下去的时候,他说:“你坐到前面来吧。”

“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他似乎笑了一下。其实她没有看见他笑,但忍不住这样去想。

“你坐到前面我觉得心安。”

“你可别指望我会带路。前面路口向南走,我还能说清楚,你要是走别的路我也许就说不清楚了。”她跳下去,坐到副驾驶的位置。

红灯再次亮起,他说:“下一个路口,如果还是红灯,我们不等了,向右拐。遇见红灯向右拐,你同不同意啊?”

有一瞬间,她想到了家,想到了床。她想这会儿要是能立即回家,洗个热水澡,躺在自己的床上,翻书到天明,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很多个周末,她就是这样过的。可她却说:“好啊!只是那样,也许我就真的不能给你带路了,你也许不相信,我经常坐车坐过了站的。”

下一个路口,红灯。他像提前预言的那样,立即右拐。车子开进了一条更宽的马路。十分钟后,又是一个路口。绿灯,他接着直走。直到再一个路口。红灯,他流畅地右拐,车子进入了一个窄小的胡同。他们看见胡同两边的梧桐树巨大的枝干俯压在道路之上,形成好看的穹门,不由得同声赞美胡同的幽静,住在胡同里的人的安宁。

出了胡同,是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他笑着问她:“往哪里走啊?”

“向右拐!”她大笑着说。她早已迷失方向,所到之处只觉得陌生,还有新异感。她从来没有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城市行走过。而今夜,她终于知道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竟然有这么多她从未到过的地方,有她不曾看到过的夜景,黑暗以及明亮。她觉得这个城市阔大、空旷,有点美丽,也有些粗糙。真是恍惚如同梦游一样。

这样拐下去能走到自己的家吗?虽然南北不分,东西莫辨,可她却很想问他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这个城市是一座方城,不知我们今天这样转下去,转回原地的概率有多大?”

“要是能画出今夜的行踪路线图就好了。”她心里不无遗憾。

“要是越拐越远,拐到城外去了呢?”这种概率也应该是有的啊。

她是不讨厌他的,而他分明正喜欢她,这就是他们听由车子右拐下去的理由吗?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子疲惫极了。她的疲惫的身子充满了对床的渴望,她觉得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遥远,隐隐约约,如在梦中,如梦中人语。

王菲的歌在午夜里唱,叫人觉得唱的人和听的人都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她的脑袋只需要一个可供停靠的地方,它似乎真的找到了停靠的地方,一下子就踏实了、安宁了。

她是一下子清醒过来的。从他的肩头望出去,她看见一棵绿荫匝地的枇杷树静静地立在草地上,像她每一个晨出暮归时看见的那样,站在那里,默无一言,不惊不奇地看着她。视线收回,聚焦在他的脸上,她看见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正静静地笑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