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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自己洗得都可以去做祭品了。柯文有一次冲着洗手间大喊。他不确定子安听清楚了没有,洗手间的水声停了片刻,又再度响起。

柯文是一个凡事都不喜欢深究的简单的男人,正如他追求子安,因为子安是自己喜欢的,那子安到底是否喜欢自己呢?谁喜欢过子安?只要子安最后能嫁给他,他就满足,就觉得自己胜利了。这一次,当子安惊跳起来冲进洗手间,柯文真的觉得无趣和懊恼,但是,他睡着了,却又在子安的惊呼中清醒过来。子安说,你竟然不去清洗?你要我一晚上都笼罩在你的那种气味里?

哪种气味?天下女人有像你这样的吗?柯文不悦,但他太渴望睡觉了,他匆匆去了洗手间,再回来倒头就睡,睡得理直气壮。他用脊背告诉子安,你是不是太矫情了?

既然时间都不能治愈子安的病,那就算了,反正那病又不要人的命。柯文想。

槐花饭是柯文最喜欢吃的,但是,自从和子安结婚后,这种只有在自家厨房才能烹制出来的鲜美味道,在柯文的食谱里消失了,消失了多年后的这个五一节,却又注定出现在柯文面前。

这个五一节,柯文带子安去邻近的小城看姐姐,正是槐花鲜美的时节,姐姐亲自去山上采摘了槐花蕾,用心做了槐花饭招待柯文夫妇。

柯文在一盘槐花饭前的表情就像是当着妻子的面会见初恋情人,尴尬、紧张、兴奋、小心翼翼。

柯文有几分羞涩地把嘴凑到盘子上,吞了一小口,然后终于控制不住,不管不顾地把脸俯在那盘槐花饭上,左右开弓,直到一大盘槐花饭一粒不剩。

子安看得目瞪口呆,她甚至忘了弥漫整个屋子的淡淡槐花味。看见柯文眼里的贪婪,子安联想到饥饿的狼把羊压在身子底下,柯文的欢喜看在此刻的子安眼里近于可耻。

子安再看柯文姐姐,姐姐脸上那份因为柯文的满足而派生出的满足和幸福,叫子安嫉妒。她想,她这一生大概都不能在柯文那里种植出这样的一株奇葩。姐弟俩的亲情远胜于他们的爱情?柯文的口腹之美远胜于他们的床笫之欢?子安不由联想。

子安觉得一股热流顺着自己的双腿,不可阻挡地汹涌而出。

竟然在不知道自己怀孕了的状态下流产了。这样的糊涂事情却在子安这里发生了。子安觉得自己大概属于天都不爱的那种人吧。

因为不喜欢那股槐花味,子安和柯文亲近时都用杜蕾斯。柯文反抗,子安用独睡对抗。柯文只好投降。时光流逝的样子恰像是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温吞的,说不出不好也说不出好,说不清快还是慢。

直到他们想要孩子的心思冒上心头,但是,子安却怀不上孩子了。柯文某次说,大概是子安内心对槐花味的抵触导致了她寒冷的子宫对精子的谋杀。

寒冷的子宫?柯文的声音萦绕在子安耳边,如咒。

有哪个胎儿愿意住在寒冷的子宫里呢?子安想。

但是,她和柯文不是一直用杜蕾斯吗?

是杜蕾斯出卖了她?还是柯文?

现在,这个不想待在寒冷子宫里的孩子提前出走了,把她、把柯文、把杜蕾斯集体嘲笑了一回。

子安把手搭在腹部,她刚刚准确知道子宫在身体里的位置。她觉得一股似曾相识的热流涌出了身体,用手去摸,手心里是一把自己的眼泪。

泪眼模糊的子安看见柯文的脸在房间门口探进来,让她联想起那天柯文在姐姐家俯在槐花饭盘上的脸,一股难以压抑的厌恶从子安心里、胃里奔涌而上。

这是五月的一个黄昏,男人走出自家院子,看见东方大片冰冻似的水晶般的天空,蓝得透明而纯粹,西边的一轮落日,却有着玛瑙般透明的质感,落日下面,火烧云几乎铺满了西天,那份绚烂让男人看着莫名地想要落泪。风从麦田吹来,空气中涌动着麦子饱满的香气,田野的深处有麦鸟在叫,高一声、低一声,很是动听。

男人黑且瘦小,因为逆着光走,使他的面孔更加模糊,只有他右手握着的那把弯勾镰,在落日的映照下光闪闪地脱颖而出。男人要去田埂割一把艾。因为老婆说她近来腿痛,怕是腿痛病又犯了,叫他割些艾回来熬了水冲洗。男人差不多立即就出了门,他本是一个本分而有责任心的男人,心痛老婆似乎更甚一些。

男人已经看到了一丛艾,在一块田边水灵灵地绿着,远远地,他就从众多的香气里辨识出了那份特别的香气。可男人这会儿却绕开了它,向着田野的深处走,仿佛大自然在这会儿显示了某种强大的力量,叫渺小的人身不由己。

如果换一个角度,你会发现男人现在置身于一片成熟麦子所汇聚的汪洋之中,这让男人看上去像漂浮在那片漫漶金黄海上的一张帆,帆随浪鼓涌,就有了十分的动荡。男人艰难而执着地挺进,寻寻觅觅,却不知所寻何物。

男人突然就驻了脚步,像万里跋涉者终于到达终点似的停住了脚步。世界在这儿打了一个小小的休止。

准确点说,男人看见了一个女人,她就站在麦田之中,一个出现在此刻既显得如此真实却又分外虚幻的女人。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站在麦田之中,以稻草人的姿势向西天张开手臂,夕阳给她裸露的肌肤镀上一层金色,风在她张扬的头发上突显出形状。男人想,她想要拥抱住什么呢?落日?云霞?麦田?麦田上的风?还是他这个不期而至的男人?男人看见女人的嘴唇翕张,就猜想她在唱歌。男人倾耳去听,却只听见风行走在沉甸甸的麦穗间所撞出的声音。

被某种力量鼓舞,男人向女人迈近了一步,他现在能清晰地看清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像冬天的泉,雾气蒙蒙的,氤氲的雾气使她的眼神分外迷离。这迷离让男人有些站立不稳,于是他的身子就向女人站立的方向倾斜过去,他触到了她的指尖。男人握住了女人的指尖,他感觉女人的身体终于找到了方向似的倾过来,他适时地调整重心,好让她靠得舒服些。她的头枕在他的肩上,她的头发婆娑在他的耳际,使他的血液循环以正常速度的几何倍上冲。他吻女人的头发,又扳过她的头吻她的额、眉、鼻、嘴——这真是一个魔幻的下午,一个胆小拘谨的、从来没吻过任何女人的男人学会了亲吻,那感觉多神奇、多美妙啊!当男人再一次吻女人的眼睛的时候,他吻到了一股泉,他看见女人眼中泉水上涌,让她和他的脸湿淋淋的……在男人最后的意识中,他看见大片的麦子在女人身后轰然倒下,他感觉到麦子巨大的战栗,他闻到了那股浓烈的香气,他听见女人内容模糊指向分明的呢喃,男人最后像狼似的发出了一声长啸。世界刹那间黑暗,西天的火烧云只剩下一堆燃过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