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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苏红妹不想要孩子的原因,对她来说,在城里养一个孩子,是艰难的。

在苏红妹的迟疑犹豫中孩子勇猛生长,直到苏红妹想要拿掉孩子的时候,已经晚了。

苏红妹躺在黑暗中,感到一点伤感,一点茫然。她不由设想起有了孩子后的生活。前几年,好在孩子还小,只要吃饱穿暖,等孩子上幼儿园、上小学的时候,也许自己的境况就好些了呢。走到哪个山再唱哪个山上的调吧。苏红妹把身体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希望重新入睡。天一亮,她还要买菜,给工地的二十个工人做饭呢。

七月的一个早上,苏红妹的孩子降生了。是个男孩,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男孩。刚刚苏醒过来的苏红妹再次昏晕过去。

这个孩子我丢定了。苏红妹大喊大叫,哭得泪腺都干涸了。她本来就不想要他,他还跟她打鳖子。苏红妹觉得心里又厌恶又委屈,她硬心不给他吃奶,想把刚刚下来的奶水又给憋回去。孩子饿了哭,冲点廉价奶粉喂他,竟像给他喝琼浆玉液似的,“吭吭”地,发出那么幸福满足的吃奶声,一口气就能把奶瓶里的奶喝干净。饱了,就那么安静着,睁大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看着苏红妹,不知是不是给苏红妹表达着讨好与巴结。要是这两天找不到要这孩子的人家,她就趁黑把他丢到出门见到的第一个十字路口。苏红妹心想。

那夜,苏红妹被胸口火烧火燎的感觉闹醒,抬头见一轮清明的朗月升起在窝棚外面的椿树枝杈上。月光照耀得苏红妹的床头一片光亮,孩子睡在苏红妹脚底,恰好就在那片银光里,月光下孩子熟睡的脸安静如一朵莲花,惊得苏红妹发了半天愣,忍不住爬到床那边,认真地、正眼端详她的孩子,第一次,她看出了孩子的漂亮和美。饱满的、宽阔的天庭,通直端正的鼻子不都是自己的翻版么,棱角分明的嘴唇像孩子爸爸的,但比爸爸的更好看。看到孩子那只完好的耳朵的时候,苏红妹一阵伤心,大概因为只有一只耳朵吧,这只耳朵就长得格外尽力,渴望尽善尽美,它简直就是一只丰满的银元宝。孩子是否知道他的母亲在打量端详自己呢,所以把那只残耳提前藏匿好了,他偏脸向她,这使他看上去就是个没有缺点的好孩子。苏红妹忍不住去捏孩子的手,孩子的手心是那么的柔软温热,在她捏他的时候孩子醒了,安静地看着月光里那张打量自己的脸,母亲和孩子在月光里互相打量端详,凭着本能,孩子第一次向自己的母亲撒娇,他努着嘴巴,像是在寻找母亲的气息,苏红妹下意识地向孩子送上自己的奶头,有点紧张、有点羞涩,还有点慷慨大方地把奶头向孩子的嘴唇递去,孩子一下子就逮住了母亲的奶头,满怀感谢与喜悦地紧紧含住,用力吸吮。苏红妹觉得一股热热的液体从身体深处,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汩汩涌出,使她身体里难言的拥堵和不适立即消散,使这一刻的她心思如此的柔软静好。苏红妹俯身在孩子脸前,她闻见孩子脸上好闻的味道,忍不住凑近孩子的额头,她亲了孩子一口,孩子显然吃饱了,他放了奶头,却不把自己的脸拿开,就那样眯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任由母亲温热的奶水如喷泉似的淋洒在脸上,那一刻,苏红妹的眼泪滴答落下,一起洒向自己的孩子。

是不是因为我总不想要你才害你缺了一只耳朵呢?

那个梦中追赶我的怪物,是不是你早在担心会被我遗弃?

你已经吃了我的奶,你不是我的孩子你还能是谁家的孩子呢?

我要把你给扔了你就尝不到老家的沙地甜瓜,是比母亲的奶水还甜的甜;沙鼬从一个洞跑进另一个洞,只是你眨一下眼的工夫,你信不信?我要真把你丢了谁带你去看那些?

进城后苏红妹一直积极学习普通话,在买菜讨价还价、在公共汽车上给乘务员报站的时候,她尤其努力要把自己的普通话说得没有家乡味儿。但是这一刻,苏红妹俯身在孩子脸上,一边流泪一边对孩子说话,用的是自己地道的家乡话。她跟自己的孩子是要说家乡话的,即便将来儿子的普通话说得和城里孩子听不出分别,她也要让自己的孩子先会说家乡话。

收集天香的人

收集天香。这念头,是老郝在一次来得猛烈、去得莫名的头痛之后有的。

那次头痛仿佛一个启示,一个竖在老郝漫漫人生路上的醒目路标。这之前,老郝经营着“老郝羊肉泡馍庄”。取“庄”,而非“馆”,老郝的道理是要取“庄”之庄重、郑重。老郝觉得心里的道理没法跟人说,倒不是担心别人心生歧义笑话他,要是他那么在意别人的说法,老郝也不是老郝了。很简单,老郝最见不得眼下人们心里普遍存在的不郑重。

郑重的老郝郑重地经营着他的“老郝羊肉泡馍庄”。“老郝羊肉泡馍庄”的生意从开张第一天直到更换主人的那天都是门庭若市的。

那么好的生意却要改弦更张,这是为什么呢?

好端端的、从不头痛的老郝,那天突然晴天霹雳般地头痛起来。身材比老郝娇小两倍的丁一笑,用出吃奶的劲试图搬动老郝肥大的身子,送他去医院,痛得咬牙切齿的老郝感到他像一块铁板的神经猛然松动了,因疼痛扭结的眉展开了,老郝停下挣扎,问丁一笑:我猛然闻见一股荷的香气,我头不痛了。老郝摇了摇脑袋,脖子果然是柔软的、轻盈的。真的不痛了,老郝说。

老郝捧着丁一笑的脸,在她的脖颈肩窝嗅了又嗅,他闻出了兰蔻香水在丁一笑耳边挥发出的暖暖的香味,雅诗兰黛精华液在她眉目间传递出的琥珀的味道。但是,那缕分明的,却又是幽隐的,类似于荷的香气,老郝却是没能找到源处。老郝以前自学过几天中医,对中医的药草有些认知,于是就去查香味与疼痛的关系,虽然结果暧昧不明,但是,一个异常大胆的,又是十分美好的假设在老郝心中茁壮生长。他要经营天香,把香气卖给那些像自己一样需要香气拯治的人。在充满假设和玄想的那些日子,老郝甚至希望那次猛烈的头痛再次降临,为此,他早已在门前的草坪上种好了两大缸荷花恭候。但是,这之后老郝胸闷过、胃痛过、鼻炎发作过,但头,却没有再痛过一次。即便是前面所说的这些疼痛发生,老郝固执地选择去寻找能够医治疼痛的香,不奇怪,他都一一找到了。胸闷的时候,他忽然莫名想念上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里那棵苍郁的老柏树,凭着记忆找到幼儿园所在的位置,但是,现在那里像纪念碑似的耸立着一家五星级酒店,柏树的魂都没有了。胸闷催逼着他的脚,也引领着他。他在植物园门口停下脚步,他看见那里正有一棵柏树,像一个久违的老朋友那样在等候他。老郝差不多是扑过去的,他站在树下贪婪地呼吸。奇迹般的,他的胸像有一扇看不见的窗向外界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