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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承认,我就是那个弟。

他在哥归来的夜里,在嫂窗上的光暗去后,长跪不起,他喊爹娘、哥嫂,砰砰有声地磕过十二个头之后,离乡了。踏着哥归来的脚印,越走越远地离开了故乡。这一走,三十二年。他走到哥嫂今生都无法走到的远处,他遇见过好几位姑娘,他和她们谈过几场半途而废的恋爱。这一年,他五十岁了,他在报上偶然读到一则新闻,说一条公路要修到一个叫漾儿洼的地方,他放下报纸,沉吟良久,嘱咐秘书给当地政府打电话,说他要捐资修那条公路。他想,有了公路,哥就能有一辆最好的轮椅,轮椅将变成哥刚强的双腿。

公路开通的那天,他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故乡物是人非,荒冢累累,其中一堆是哥的。只有嫂在照耀得山川一片暖色的秋阳里,迎接他。嫂的笑容沧桑,却撼动他半枯的心,他仿佛看见十八岁那年的自己,以及那个馨香的嫂。

还能那么欢乐吗

两个人,正在幽会。当然是一男一女。

气氛是热烈的,场面却不能公开。

但是他们中的一个忽然脑袋缺氧,说,如果我们的另一半这会儿也和我们一样,在相似的房间,做同样的事情,我们还会这样欢乐吗?

场面到此,热烈的身体迅速降温。男人最早意识到危机,想要扭转局面,晚了。

只好停下来。等待。

等公共汽车一样,等待激情的到来。但是,那些幻想出来的画面真切立在眼前,像一面沮丧的镜子,一目了然,没有掩饰。还有谁需要辩护?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公平吗?上天啊!怎么会这样!他们各自在心中呐喊。

现在女人已经冷静下来,她从枕上抬起头,双手托住下巴,很认真地打量身边的男人。第一次,她看见自己以前没有看见的,隐藏在他表情深处的那些真实,比如冷漠、比如自私。他也是一个冷漠的人啊?她发现这一点,几乎有点吃惊;他也可以是自私的凶狠的吧,虽然在此之前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朝这个方向想。她甚至回想了这几次和男人在一起的种种细节,最后她得出结论,爱是不堪闻问的,比如,他们互相吸引、从两个彼此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变成这么亲密的两个人,但是,他们真的在彼此的心灵中、灵魂里亲密了吗?她说过她爱他吗?他说过他爱她吗?两个彼此都没有说过爱的人,却能做爱人在一起做的事情吗?

怎么了?哪里出了差错?他们在一起的感觉不是很好吗?激情,缠绵,忘我。

但是,那是否是饥饿的人遇见美好的吃食,之后他饱了,但是,这个吃饱了的人还记得食物吗?他需要记住食物吗?你吃过那么多次饭,你记住哪顿饭了?

她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搅得心烦意乱,几乎要哭了。

她的脸色一定极其难看,因此他也不能继续抽他的烟,他在床头的烟灰缸里压灭了烟头,抬起胳膊,扭过身体,想要把她拉进怀里,但她像一条光滑的鱼,滑溜溜地游出了他的臂弯。他有点悻悻的,这使她刚才推断他也是冷漠、自私的那些表情符号越发分明了些。

她把脑袋抵近他,他以为她要重回他的怀抱,但是,她只是做了一个像哭一样的笑的表情,离开了。他看着她快速地穿好衣服,这使他觉得自己赤裸地坐在她面前的样子很滑稽、很尴尬。他也行动起来,快速地穿戴整齐。

他安抚她坐下,给她和自己各泡了杯茶,希望这个美好的下午不至于就这样收场。

她把袅着水汽的茶放在鼻尖,深吸一口,很夸张地说,香。

香!他喝一口,附和着说。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想要开启新的话题。但她抢在了前面,于是他笑了,做出一个礼让的手势。

她给他讲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讲一个美国作家在法国某小城邂逅了一位法国女郎,但他眼看就去机场了,他们不得不匆忙分手,分手前他们相约,五年之后,还在他们相遇的地方见面。

五年过去,美国作家想起这个约定,答应书商去法国为自己的新书做宣传,宣传的大幅海报贴在女郎所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自然,女郎知道他来了。

再次见面依然匆匆,但足够他们把当年走过的路线再走一遍,走过公园,走过天桥,走过塞纳河的某一段……女郎带他去了她的公寓,他坐在她的单人床上,听她用吉他演奏她谱写的一首爱情歌曲,听她讲述五年来不成功的几次恋爱。女郎提醒他,只有半小时了。他们看着对方,微笑,觉得时间珍贵,却不确定能做什么。

他们拥抱。回到塞纳河畔,他们上了一条船,她在电话里通知接他的法国司机等候的码头,这样他们就能在一起多待十分钟。眼见着接他的司机来到眼前,女郎最后问他,你结婚了吧。他们看着彼此,长久地微笑。再次拥抱,挥手永别。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为漫长的电影介绍做了结束语。

他们没有突破限制,时间的、空间的限制。她看着他说,他们没有做爱,初见,以及再见。导演不让他们做。导演高明。

不见得就高明,他说。想要去摸她的手,她却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他收回手,说,这就走吗?看她的眼睛,看她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就说,那好吧。

她走到门边,折回脸,他适时地拥抱住她。她把整个身体都转过来,贴在他的胸口,他觉得她的拥抱像是一只猫的拥抱。轻。他用力地抱她,直到她的身体恢复了重量,她似乎在哭,他感到她的哆嗦,他们拥抱着倒在身后的床上。

月光下

苏红妹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一个怪物追赶得撒腿狂奔,鞋都跑丢了。回头就见那怪物捧着自己的鞋怅然张望,一副要还她鞋子的样子。

苏红妹就在这时分醒来,满头大汗,心口怦怦直跳,摸着鼓胀的腹部,明白自己是在梦中,慢慢安下心来,想,亏着是梦,要是真跑,还不把肚里的胎儿给跑丢了?

要是真跑掉了呢?那最好!苏红妹想。对肚子里的孩子是要还是不要,苏红妹一直没想好。说真话,她不想现在就有孩子,但孩子不想自来,使她心生了好些烦恼。但既然有了,苏红妹也没像别人那样坚决去医院拿掉。因为她小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听她母亲说,她就是母亲不想要的时候怀上的,要是那时母亲狠心想个办法把自己弄掉,这世上就没有她了。

怀孕五个月了。随丈夫来城里打工一年零五个月。这一年多,她很少做梦,偶尔做梦也全是现实的烟火色,比如拿工钱了,比如找到比现在这个窝棚好出一大截的房子,而租金又不贵的,比如攒够了一大笔钱,再出来打不打工都无所谓了。但是眼下,那一切都还是属于未来的一个遥遥无期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