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第2/4页)

等夏天又一次染绿了英格兰的土地时,慈善学院已经变成了一所综合性的学校,向任何七岁以上的英国人提供教育机会。课程从最基础的数学和文法,到高级的职业培训,应有尽有。在同一门课上,也许能看到四十多岁的工人与七八岁的孩子坐在一块,甚至教课的老师也比自己的学生还要年轻。温斯顿·丘吉尔先生从非洲回来后,也加入了这个慈善项目当中,大力将其推广到伦敦以外的地区,并借此赢得了在兰开夏郡奥尔德姆选区举行的补选,成功进入了下议院,与公爵夫人并肩而坐。

这时,公爵夫人已经在下议院度过了十个月的时光。

她没有如同众人所预测的那般,只是一个代表着政府妥协与社会进步的吉祥物,只需要坐在下议院微笑,点头,张嘴投票,就已经足够。

战士不会改变她的本色,即便失去了陪伴在身边的智者。

公爵夫人从来没错过任何一场会议,任何一项提案,任何一次发言的机会,也从来没在任何一场刁难前败下阵来。事实上,她经常把那些试图羞辱她的议员反驳得哑口无言,不遗余力地为妇女及中产阶级争取着他们应得的权力,包括减少税收,平等的工作机会,平等的投票权,离婚改革,还有持续推进未成年人保护法完善。在我离开以前,这些工作都只开了一个头,还面临着极其漫长的努力,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完成这些目标,即便那人并不是公爵夫人。

康斯薇露小姐也会这么相信着的。

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每一次公爵夫人上下议院,我都会站在观众席上,安静地注视着她。

康斯薇露小姐也会这么做的,她一直都这么做。

偶尔讲到激动的时候,公爵夫人会向上看去,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某处,好似等待着一句不会响起的提示——多少次我看见了她眼珠一转,就突然一口气说出了一大段话,遣词用句完全是康斯薇露小姐的风格,又好似在等待着一句轻轻的夸奖——多少次我看见了她向上望去,接着就露出喜悦的微笑,带着一点羞涩和得意,犹如被挠了耳根的豹子。

就像一个改不掉的习惯。

每逢此时,我会轻声说一句。

“干得好,伊莎贝拉。”

就像康斯薇露小姐会说的那样。

而我不是观众席中唯一注视着公爵夫人的听众。

夏绿蒂经常会打扮成一个男孩子的模样,在公爵夫人出席议院会议时溜进下议院,想看看她作为会议中唯一的女性,是如何表现的。她以为我与埃维斯从未发现,但每一次我都能在人群中找到她。那双碧绿的眼里会迸现出耀如星光的火花,倒映在她倾慕而又带着景仰的神色上。

埃维斯则从未前来。

他在慈善学院中得到了一份工作,在那儿,他是有着平淡柔和面容的莫莱尔先生,金发带着近乎银色的反光,仿佛月色倾泻其上,灰蓝色的眼里总是有着浅浅的笑意,讲起话来轻声细语,遣词用句庄重而又优雅。

就与康斯薇露小姐一样。

这个男人似乎将曾经百发百中的枪法,狠厉迅捷的格斗技巧,还有在从前的间谍生涯中学会的易容术都埋葬在了那个八月,随着他的过去,曾经使用的名字,曾经成为的那个男人,一并深深掩盖。如今他只是埃维斯·莫莱尔,夏绿蒂·莫莱尔的父亲,在慈善学院教授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及俄语,每种都说得如同本国人一样流利。学生们极其爱戴他。

他的生活自那以后平淡,普通,细水长流。一如康斯薇露小姐渴望他得到的。

尽管夏绿蒂继承的财产足以让埃维斯两人衣食无忧地度过下半辈子,公爵夫人还是将所有康斯薇露小姐在她的古巴生意中赚来的利润,都经由我交给了他。

“我希望埃维斯拥有这些。”公爵夫人在支票上签下了康斯薇露小姐的签名,如今她已经能流畅地模仿笔迹,不会再如从前般古怪。

放下笔,公爵夫人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指。

从前,她会在艰难时刻握住康斯薇露小姐的手。我就是这么透过门缝看见了坐在窗台上的她,珍珠灰的轮廓在月色下反射着温柔的光芒,低头看着那些不会翻页的画册。

于是,后来,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整夜地翻着那些她喜爱的画册,心想也许康斯薇露小姐会偶然经过,瞥上两眼。这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最满足的事。

“务必要亲自交到埃维斯的手中。”公爵夫人盯着我的眼睛说,从埃维斯加入了游|行这件事上,她便猜到了埃维斯与我恐怕私下有联络——考虑到他曾经与我一起在南非度过了一段时间,这倒并不奇怪。

“我会找到他的,别担心,公爵夫人。”我接过了支票,就像一个称职的女仆应该回答那样恭敬地说道。”

“确保他收下支票,我很希望他能收下。”

是的,我知道,康斯薇露小姐会希望他收下的。

看着支票上的签名,公爵夫人又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指。

就像一个改不掉的习惯。

而我与埃维斯最后一次见面,恰巧是在公爵夫人即将前往温莎城堡为女王庆祝钻禧纪念的前一天。

我将一张新的支票交给了他,范德比尔特先生每个季度结算一次,利润会直接转到公爵夫人在德雷克希尔-摩根银行的账户中,随即律师会打电话给公爵夫人,通知她这件事,并简要地向她汇报这一季度的盈亏。在这通电话后,公爵夫人就会交给我一张新的支票,而那天,就是我与埃维斯见面的日期。

“你打算一直在公爵夫人身边侍奉下去吗?”

那时,他询问我。

不,怎么会。“我的侍奉是有期限的。”

“到什么时候为止?”

“到她眼中的空洞被填满为止。”

埃维斯没有听懂。

从昏迷中清醒以后,公爵夫人的双眼——尽管形状与色彩属于康斯薇露小姐,内里的光却来自于她自己——便有了一个看不见的空洞。

她努力地振作起来,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悲哀的时间,立刻就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她的政治事业中,这是她无法分享的哀伤,是一场不允许有来宾的葬礼,是只有我知晓的秘密。因此,也只有我能看见,她扭头寻找时,她侧耳聆听时,她期盼张望时,她抚摸手指时,从她眼中映出的空洞。

像一个改不掉的习惯。

然而,当医生在女王陛下的钻禧纪念上向她宣布,她实际上已经怀孕两个月时。我第一次看见她喜极而泣地扭过头去,眼神向上飘去,寻找着一个逝去的珍珠灰影子,目光中却没透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