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6/6页)

嘉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他封好的信,交给方小姐,说,“这是给嘉平的信,麻烦你转交给他。”

方小姐二话不说把信放进手提包,继续跳脚:“我的杯子怎么办?”

嘉和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只杯子,杯环和杯盖之间还拴了根细绳,以防失落分离。方小姐轻轻张开秀口叫了一声,眼眶一红,她就哭了。

把方西传送上火车再回落晖坞时,又是漫天阴雨的日子了。下午,天如傍晚,他在村口碰见了九溪嫂。她的头上,扎着根白绳子。两人见着时相互吃一惊。九溪嫂子失声低问:“杭少爷,你怎么还没走?”

“我走到哪里去?”嘉和莫名其妙。

“跟你少奶奶回家去呀!”九溪嫂子越发迷茫,“不是说了要回去了吗?”

“谁说的?谁说的?”嘉和急了。

“不是你那个家人说的吗?”九溪嫂子也着急了,“村里的人都那么样说呢!”

“你是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嘉和收了纸伞,让春雨飘在他头上,“他们叫我回去我就回去了?”

“可是我们都看见你和那位城里来的小姐,双双对对上了茶山,说话一直说到太阳落山才回去。”

“那有什么?人家是我同学,是同志,人家也要来建新村的。”

九溪嫂子发了呆,半天,一屁股就坐进了溪坑,以手击腿大哭起来:“跳珠啊,跳珠啊,你是命太苦了啊。你哪怕迟去一天也好啊,你就不会走上这条阎王路了啊!”

嘉和呆得手里伞都掉了,他还是年轻,经受不了这个,但是他又得经受,他犹疑惊惧,他问:“跳珠怎么啦?”

“她死了,她上吊死了。”九溪嫂子哇哇地哭着,“跳珠妹子,你心里这点苦,我是晓得的啦!你是想跟了杭少爷去,做牛做马都愿意的啦!罪过啦,你那么一个黄花闺女,你是真正红颜薄命啊!你想不通你就慢慢地熬,你走那条绝路干什么啊,你啊!你这姑娘儿你怎么那么烈啊!你看你快走了一步,杭少爷回来你连一口苦水也吐不出了哇!罪过啊,做人苦啊,做女人苦啊……”

杭嘉和早就一屁股也坐到了这九溪十八洞的石墩子上了。他两眼发黑,心智迷乱,可是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天是立刻就要黑下来了,山水哗哗地淌,漫上了石墩,嘉和就坐在了水上。涧边不远处又有个亭子,那上面两排槛联,被雨打湿了,看上去就特别清晰,其实不看嘉和也能背得出来,小的时候他曾在汤寿潜面前背过。一句叫“小住为佳,且吃了赵州茶去”,另一句叫:“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他记得他和采茶女子在这里走过。在他看来,跳珠她岂不就是一朵明丽的“陌上花”。然而此刻他头昏眼花。眼前一片漆黑,一道从天降下的无边的黑慢,把他和另一种明亮的东西死死地隔开了。

“杭少爷,你不要响,跳珠的棺材抬过来了。”九溪嫂子一把拉过了嘉和,说,“人家恨你呢,说不是你,跳珠不会去寻死的。”

嘉和说:“是的,不是我,跳珠不会去死的,我现在欠了人间一条命了。”

“杭少爷,不要这样说,是跳珠这女子自家的命不好。你看人死了,屋里一天也不停歇呢!当天就得去埋掉。来了来了,罪过啊,送葬的人也没有哇!”

说话间,棺材就抬过来了。四个男人,阴沉着脸,啪啪啪啪,脚步又沉重又不祥,最后跟着白痴和白痴的娘。白痴的娘认出了嘉和,眼露怨气,白了他一眼,这便是小民的最大的愤怒了。那白痴什么也不知,头上扎根白布,朝嘉和邮牙咧嘴地一笑。棺材薄薄的,里面那个人唱过歌:……桥头有个花姣女,细头细脚又细腰……村里的人依稀记得抗家少爷的回去。老人们还能说出,是一个独臂长须的中年人,骑着匹白马寻到落晖坞,又寻到了胡公庙。他们还记得杭家少爷是用担架抬回去的,这和两个月前他自己背着行李走来时判若二人。东西也都被带走了,剩下那本《极乐地》,不知主人是忘了,还是不想要了,便被九溪嫂拿去点了灶窝。杭嘉和很温顺地服从了命运的安排,抬上担架,他看见天空又大又蓝,白云升起又沉落,两边的夏茶又该采摘了。山坡上,女人又像红云一样缭绕了。原来,什么也没有变就是什么都变了,嘉和叹了一口气。

赵寄客骑着马,陪在担架边,他现在是陪伴他人的人了。

路过鸡笼山时,人们不约而同地都停住了脚步。嘉和撑起身子来,望着很远的山拗,那里有一片茶园,包围着数个坟全。那里有茶清伯,还有他的生身母亲。他望着望着,眼睛热了起来,一片绿色中泛起红色,一块一块的,又凝聚成房顶一样的东西,在那绿中隐隐明灭。那是什么?是我那年到云和去时在江两岸看到的景色吗?或者,就是采茶女在茶山上又采茶了?渐渐地,又有白雾般的东西弥漫了开来,在红与绿之间绩绕着。赵寄客弯下腰,说:“清明时再来吧。”

嘉和吃惊地问:“你没看见?”

所有同行的人便都困惑地看着他。

“红的,绿的,白的……”

撮着伯叹了口气,对赵寄客说:“大少爷一直在发高烧呢。”

“你真没看见?”嘉和继续问。

赵寄客含含糊糊地说:“或许……我眼睛不大好……”

嘉和闭上了眼睛想,他们都没有看见,那就是只有我才能看得见的东西了……这么想着,他一头栽倒,便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