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5/6页)

又,茶的品种,除了龙井之外,最好又有红茶,如九曲红梅,或茉莉花茶,北京人呼之为香片的。

别不赘言。

致礼

嘉平

看完这封信,嘉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喝完方西岸小姐端来的鱼汤的了,他喝得满头大汗,喝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衣背都湿得贴住了脊梁,斜躺在床头直喘气。方小姐问:“好喝吗?”

嘉和感激地点点头,却又心事重重,嘉平交给他的任务是这样的光荣和艰巨,他该怎么办?

出了一身汗,他昏昏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他感到浑身轻松。方小姐一个人坐在桌边,正翻他的《极乐地》呢。

没有旁人,两个年轻人倒是拘束了起来,特别是嘉和,竟然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了。

还是方西冷,大家闺秀派头,说:“走得动吗?”

嘉和就起来,说:“我好了,我只不过是有些饿罢了。这里景色好得很,我带小姐上山去看一看吧。”

才走到半山坡上,嘉和就后悔了,一群采茶女子都停了动作,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眼里却不是好奇,而是惊异和冷漠。嘉和就慌了神,低下头去,又想起一个人,再抬头,便看见了跳珠。两天不见,人就变了形,木愣愣的,像是不相信眼前又多出了一个城里的女子。方小姐很大方,走过去撩一撩她的短头发,问:“你们采茶啊。”

那些女子们就立刻低下了头,仿佛不认识嘉和,也没听见有人跟她们打招呼。嘉和有种做了贼一样的感觉,赶紧偷偷地就溜到了山头,背对着半山坡上那些采茶女子。

“这里真好。走着就能闻到一股子的茶香。”方小姐说。

“是吗?”嘉和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好像有心事?”方小姐问。

“你不是放了三朵花了吗,你来干什么?”嘉和口气有些生硬。他自己也说不出来,这是因为什么。

“你这个人,这么记仇。”方西冷采了一朵野花,在鼻子上闻着,说着。“我原来对你没什么印象,那天回去后,倒是有些印象了,我没有想到你会因此跑到这个破庙里来。”

“不是因为你,”嘉和连忙声明。

“我能看看嘉平的信吗?”

嘉和便把信取了出来,他想借此证明,他有伟大抱负,绝不会为一个女人的三朵花遁入空门。

方西冷看了信,想了一下,笑了,说:“这有何难?”

“我一点钱也没有了。再说,即便我弄到了茶,谁给我送去呢?我又不能离开这里,否则我们的新村就完蛋了。”

方西冷麻利地从耳上摘下两个耳环,纯金的,放在手上,掂了一下,问:“够不够?”

“你可别这样!我又没有向你要钱。”

“茶买好了,我送到北京去。”方西冷若无其事地说。

“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嘉和一着急,话也粗了,“你还是回家,安安心心当你的小姐去吧!”

方西冷斜记着眼,看着嘉和,眼光很风流,很大胆,嘉和看着就害怕,又心热。害怕了,可是还想硬着头皮让她看,嘉和这么想着,便闭上了眼睛。再睁开,迷人的眼已在他的眼前又认真又好奇,又若有所思。

“真怪,原来你们两兄弟都很奇怪。”她说。

“你也很奇怪。”

“我是很奇怪。”她依旧自问自答。“父亲告诉我,要把我嫁出去。因为他实在管不了我了,说是要让个男人来管我。这很好笑,很好笑。但他说是杭家的少爷。我想,也许是他呢?所以我去了。我很失望,不是他,是你……你难过吗?”

“我早就猜到了。”嘉和把脸别了过去,心里一阵一阵地酸,然后便清明了起来。

“我在你的茶杯里放了三朵花,然后,我便开始想你的样子,真奇怪,想你的时候,非常清晰,想他却想不起来了……怎么办呢?”

嘉和完全被这怪异的女子搞糊涂了,他又开始心乱如麻,他说:“我一点也不明白,怎么办呢?”

“我要离开这里去北京,和这里的一切一刀两断。”她突然口气激烈起来,目光盯住了远处的山。

“那里的生活会很苦的,要给人家洗衣裳,做小工,你怎么吃得消?”

“可是我在这里更不好。我和父母已经闭僵两个多月了。从一师风潮开始,就闹僵了,他们整天盯着我,干方百计地想把我嫁出去。我的一切人身自由,都被取消了。”

“你也参加了一师风潮?”

“大家都参加了,我能不参加吗?”

“那么你就是我们的同志哩。”

“也可以这样说吧。我和嘉平信里提到的施存统、俞秀松,过去都是认识的呢。”

“原来我们是一家人啊!”嘉和伸出了手,握一握对方那双小小的手。他不再腼腆了,是同志嘛,就不再计较放了三朵花的小事件了。

五四少女方西冷要在许多年以后才明白自己当初并未迷乱在这杭家两兄弟的丛林之中,她是迷乱在自己的心绪的丛林之中了。

一师风潮大操场上杭嘉平抽刀欲自杀以告白天下的一刹那,唤起了方西冷小姐强烈的激情,这样的激情倾泻在一个异性少年之上,便不可能不是爱情了。

由清寒的湖南书生与杭州殷富的市民女儿结合而生的独生女儿方西岸,从小就继承了父亲的自强不息和母亲的虚荣乖巧。这两种不同品质的奇妙结合,弄得这个女孩子既聪明伶俐,又诡橘多变。然而此刻她还正年轻着呢,青春总是纯洁的,她的激情也是纯洁的。在她的身后已经站着了利益的影子,但她自己却尚未回过头去瞥它一眼。她的目光,一下子就为那封信而射向干山万水之外了。当她二话不说摘下自己的耳环献给远方时,在她身后站着的看不见的利益影子捶胸顿足大喊大叫,呼喊她悬崖勒马。但她充耳不闻。此时站在她眼前接着耳环的嘉和却完全被她的激情诱惑了。多么美好的女郎啊……可惜……他不愿意再往下想。“三朵花”事件,原来只是擦破了一点表皮,现在却成了一个伤口。

他跟着她回了几天城,首北方的尚在蓝图中的茶馆置办了数种茶类,其间他还来来去去地路过好几次忘忧茶庄,竟然没想着要进去看一看。方小姐那几日与他形影不离,充分享受了与激情风格迎然不同的温情。他便有些昏然。但他把她送上火车后他便看出来了,她的眼里并没有他。

“哎哟!我喝水的杯子也忘带了,真要命真要命!上帝啊……”

“你信上帝?”嘉和有些吃惊。

“那是从前的事了。”她用小香手绢不耐烦地指着自己的小脸,心思全部焦虑在她火车上如何喝水的问题上,“从前我妈带我去洗的礼。哎呀,我的杯子怎么办啊!”她的天足轻轻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