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槲的卖主(第3/5页)

戈锐心头突然感到一阵愤怒,使劲用拳头砸到了桌子上。一张票子被弹了起来,触到了他的手。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蜇着了似的,瑟缩了一下。

“难道你跑到我这儿来,”戈锐喊道,“就是特意要提出这愚蠢的要求,来奚落我和侮辱我吗?”

“这是一桩公平合理的买卖!”打松鼠的猎人说,在说的当儿他的手却伸了出来,似乎要把钱拿回去了。此时的戈锐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发火,并不是因为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是在生他自己的气,因为他知道他就要经不住诱惑,迈到更深的泥淖中去了。于是,他从一个被触怒了的绅士,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急于要抛出自己商品的卖主了。

“别忙,加维,”戈锐满脸绯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接受你提出的条件,虽然二百块钱是——太——便宜了一点儿。只要买卖双方满意,交易——也就——算成了。”

加维站起来,兴奋地抖了抖他的黑呢子衣服,说:“加维太太会很高兴的。现在你已经摆脱干系了,世仇已是科尔特伦和我加维之间的事情。不过,还需写个字据,戈锐先生,因为你是律师,表示我们已经成交了。”

戈锐伸手抓过了纸笔。钱就握在他的另一只湿漉漉的手中。突然之间,别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对他变得不重要了。

“是得有个出售凭据。‘权益,名称,买卖双方’……‘永远有效以及——’不,加维,我们还是略去‘保护’这一条吧,”戈锐大声笑着说,“你必须自己来护卫这一名称。”

山里人接过这张他根本不懂的条子,煞是郑重其事地将它折叠起来,然后很小心地装进了他的衣袋里。

戈锐这时正站在靠近窗户的地方。“请过这边来,”他抬起他的手指说,“让我指给你看,你刚刚买下的这个仇敌,他走过来了。你瞧,就在街道的那一边。”

山里人弯下他长长的身躯,朝戈锐所指的方向从窗户望出去。阿布纳·科尔特伦上校正在对面人行道上走着,只见他身子笔挺,相貌堂堂,约五十岁开外,身上穿着南方议员们总爱穿的那种长长的双排扣大礼服,头上戴着一顶丝绸礼帽。在加维注视着的当儿,戈锐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假如世界上真有什么黄鼠狼的话,那么加维便是它的范本了。在他的冷酷的眼睛追随着那个移动着的人的当儿,加维嗥嗥地叫着,露出了他长长的琥珀色的尖牙。

“就是这个人吗?哼,就是他曾把我送进了监狱!”

“他以前是这一地区的检察长,”戈锐漫不经心地说,“哦,顺便告诉你,他可是一位一流的射手呢。”

“我可以在一百码[10]之外射中松鼠的眼睛,”加维说,“原来这个人就是科尔特伦!我这笔买卖算是做得值啦。戈锐先生,这件事我会比你干得漂亮得多的!”

加维起身离开,可刚走到门口他又停下了,脸上露出了些许的为难。

“你今天还要买别的东西吗?”戈锐带着嬉戏的嘲笑口吻问,“买祖宗的规条,先辈们的魂魄,或者是柜子里的遗骨?我可以按最低的价钱卖给你。”

“加维太太还想到了另一件事,”站在门口的猎人说,“我对这件事没啥兴趣,只是她特别地想要我问一下,如果你愿意,她说就‘公公平平地把它买下’。她说的是一块坟地,你知道,戈锐先生,就是宅院背后雪松下面的那块墓地。那里埋着你们家族里被科尔特伦家杀死的人。墓碑上都有他们的名字。加维太太说家族的墓地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她说我们既然买下了世仇,另一件东西也就变得必要了。现在墓碑上的姓是‘戈锐’,但是可以把它们改为我们的——”

“滚!滚出去!”面色气得紫青的戈锐厉声喊道。他朝加维挥动着双手,他的手指勾曲着、战栗着。“滚,你这个魔鬼!是人都会保护他家的祖坟的——滚!”

打松鼠的猎人悻悻地迈出了门槛,走向他的马车。在他上到马车上的当儿,戈锐正把撒落在地上的钱仓仓皇皇地搂了起来。在马车慢慢地拐过了弯儿的时候,戈锐这个又长出了新毛的羊,匆匆忙忙地沿着那条小径窜到法院那边去了。

第二天凌晨三点的时候,他们把喝得酩酊大醉、输得精光的戈锐送回了他的办公室。法院院长、喜欢开玩笑的法院帮办、县政府书记员和那个乐天派的律师抬着戈锐,那个面色苍白的“山里来的人”在后面做护卫。

“放在桌子上。”其中一个说,于是他们把戈锐放在了乱堆着书本和文件的桌子上。

“杨西酒喝多了后,总是惦着那个倒霉的两点。”法院院长若有所思地叹息道。

“是的,”乐天派的律师说,“像他那样喝醉了酒的人,本不该再来玩牌赌钱。我不知道他今晚输了有多少。”

“差不多二百块吧。我真奇怪他从哪里弄到的钱。据我所知,他已有一个多月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也许是碰上了一个诉讼委托人,赚了一笔。哦,还是让我们趁天亮前回家去吧。他醒来后,除了头感觉到有些不舒服外,不会有什么别的事的。”

这“五人帮”在朦胧的夜色里悄悄地溜走了。后来是早晨把它的阳光投射在了可怜的戈锐身上。它透过没拉帘子的窗户,起初是以一片淡淡的金光抚弄着睡觉的人,不久便用烤人耀眼的夏日的光芒,倾泻在他有着斑斑红点子的皮肤上了。戈锐在桌上的狼藉中迷迷糊糊地动了动身子,将他的脸转离开了窗子那边。他这一动把一本厚厚的法律书砰的一声摔到了地板上。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身穿黑礼服的男子正俯身向着他。他再往上瞧,看见了一顶旧了的丝绸礼貌,帽子下面是阿布纳·科尔特伦上校慈祥光润的面庞。

上校拿不准这次见面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因此等着对方表示出某种愿意再相识的迹象。有二十年了,这两个家族的男人们不能平心静气地面对面相遇。在戈锐使劲地把模模糊糊的视线投向这个人的时候,他的眼睛眯缝了起来,末了,他安详地笑了。

“你把斯特拉和露茜也带来玩了吗?”戈锐平静地问。

“你认识我吗,杨西?”科尔特伦问。

“当然认识。你送给过我一根头上带哨的鞭子。”

二十四年前,他给过杨西带哨的鞭子;那时杨西的父亲是科尔特伦上校最要好的朋友。

戈锐的眼睛在屋子里四下瞅着。上校明白了他的意思。“躺着别动,我去给你弄点来,”他说。后面的院子里有一台水泵,戈锐闭上了眼睛,无限欢欣地倾听水泵手柄发出的咔嗒声和涓涓的流水声。科尔特伦拿回一罐清凉的水,端着给他喝。戈锐很快地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