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里(第8/12页)

“你会长高长大的,长高长大的!出落个大男人!咱俩一起去打短工!”

“得了,得了!”瓦尔瓦拉恼了,“怎么想到了打短工,你这傻丫头?他将来可是个商人哩!……”

莉帕轻声地哼着歌儿,慢慢地失了神,又说了起来:

“你会长高长大的,长高长大的!出落个大男人!咱俩一起去打短工!”

“瞧你又来这一套了!”

莉帕双手抱着尼基福尔出现在房门口,问:

“妈,你说我为什么会这么疼他?因为我可怜他吗?”她还是用颤抖的声音问,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他是哪个?他会有什么出息?轻得像根羽毛,像片面包,我疼他,疼他,把他看成个真正的人。你看他啥也不会,话也不会说,可他会用眼睛说话,我一看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瓦尔瓦拉细听起来,听到了晚班的火车进站的轰隆声。老爷子是不是回来了?莉帕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到,也听不明白,记不得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她只是浑身哆嗦,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强烈的好奇心引起的。她看见一辆坐满庄稼汉的大车,隆隆地迅速过去,他们是从车站回家的证人。大车经过铺子时,那老雇工跳下了车,进了院子。听得见有人向他问好,问了他一些事……

“剥夺权利,没收全部财产,”那人大声说,“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六年。”

看得见,阿克西尼娅从后门出了铺子。她刚卖过煤油,一只手还拿着瓶子,另一只手拿着漏斗,嘴里衔着银币。

“爹在哪儿?”她问,声音含糊。

“在火车站,”雇工答,“他说:‘天黑些我回去。’”

这下院子里的人都知道,阿尼西姆被判服苦役,厨娘在厨房里突然大声哭诉起来,像在悼念亡人。她觉得按规矩她得这么做。

“阿尼西姆·格里戈里奇,你这蓝天的鹰,这一走叫我们如何是好……”

家里的狗被惊得汪汪叫起来。瓦尔瓦拉被搅得六神无主,跑到窗口,扯起喉咙,大声喊厨娘:

“得了,斯捷潘尼达,别嚎了!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别折磨人了!”

茶炊也忘了烧,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莉帕懵懵懂懂,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抱着孩子逗他玩。

老爷子从车站回来,谁也不问他什么了。打过招呼后,他一声不吭在各房间转了转,晚饭也不吃。

“没人出得了力……”只剩下瓦尔瓦拉和老爷子两个人时,她说,“我说过,去求求哪位老爷,可那时你不听……递个呈文也是好的……”

“我可找过人的!”老爷子说,摆摆手,“判刑后,我就去找给阿尼西姆辩护的老爷,他说:‘现在已无济于事了,晚了。’阿尼西姆也说晚了。我一出法庭,就跟一名律师说好了,给了他一笔钱……再等上几个礼拜,再去见他,到时候听天由命吧。”

老爷子又到各房间转来转去,回到卧房,对瓦尔瓦拉说:

“兴许我害病了。这个脑袋……晕晕的,糊里糊涂。”

他锁上门,免得被莉帕听到,继续轻声说下去:

“我的钱也挺糟的。记得吗,阿尼西姆结婚前,复活节后的第一个礼拜,他给了我一些簇新的一卢布和半卢布的银币。当时我藏好了一个小包,其余的与自己的钱混在了一起……我的叔叔第米特里·菲拉特奇——愿他进天国——活着的时候,常去莫斯科,要么去克里米亚办货,他妻子在他外出的时候,跟好几个男人私通。他们有六个孩子。我那叔叔喝醉时就笑着说:‘我闹不清这几个孩子中哪个是我自己的,哪个是别人的。’你看他这人多随和。如今我也分不清哪些钱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了。看起来全是假的一样。”

“得了,求上帝保佑你!”

“我在车站买票,付了三卢布,心想:那些钱怕是假的吧?我怕得要命。看来是犯病了。”

“瞧你说的,我们大伙都在上帝眼下活着。嘿,嘿……”瓦尔瓦拉晃了晃脑袋,说,“这事倒得细细琢磨琢磨,彼得洛维奇……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也有大把年纪了。等着瞧吧,你一闭了眼,你那孙子准受人欺负。唉,我就担心,人家会欺负尼基福尔,准会欺负!你看,亲爹不在了,母亲又那么年轻,傻乎乎的……你不如立张字据,哪怕给那小娃娃一点儿土地,把布乔基诺给他吧。真的,彼得洛维奇!仔细想想吧!”瓦尔瓦拉继续劝说,“孩子多好,怪可怜的!明天就去办个手续。还等什么?”

“我也真把孙子给忘了……”楚布金说,“该去看看他。你说,孩子挺好,孩子不错?可不是,得让他好好长大。愿上帝保佑他!”

他开了门,勾起手指招呼莉帕过来。她抱着孩子到了他跟前。

“你,莉帕什卡,需要什么,尽管说。”他道,“想吃什么,吃去。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们啥都舍得……”他说罢在孩子胸前画了画十字,“照应好我孙子。儿子没了,只剩下孙子了。”

泪珠儿顺着面颊纷纷滚下,他低声哭泣着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躺下去睡了,睡得很熟,他已经七个晚上没有好好睡了。

老爷子正打算进城去,时间不长。有人跟阿克西尼娅说,老爷子这是去找公证人立遗嘱的,说他要把她烧砖的那块布乔基诺的地遗赠给孙子尼基福尔。这话是早晨人家告诉她的,当时老爷子和瓦尔瓦拉坐在台阶附近的桦树下喝茶。她把铺子通街道和通院子的门关上,把归她保管的钥匙全收拢来,扔到了老爷子的脚下。

“我再也不为您干活了!”她大声嚷道,接着号啕大哭起来,“原来我不是您的儿媳妇,只是个打工的!大伙都笑话我:‘瞧,楚布金家找了个多棒的雇工!’我可不是你们雇来的,我不是要饭的,也不是什么贱货,我有爹有娘!”

她任凭泪水流着,不擦不抹,斜着泪眼,恶狠狠地盯着老爷子。她脸红脖子粗,脸绷得紧紧的,使劲儿扯起喉咙嚷着。

“我再也不给你们办事了!”她接着说道,“我累死累活,白天地里的活儿我要干,铺子里的生意我要操心,夜里还要去搞酒——这些全丢给我!可土地呢,给了那苦役犯的老婆和那鬼崽子!她成了这儿的主子,我呢,成了她的奴才!全给了这囚徒的老婆,让她吞不下去噎死吧!我走!你们再找别的傻瓜吧,一班千刀万剐的恶人!”

老爷子一辈子还没骂过人,没责罚过子女,压跟儿没想到家里哪个人会对他说粗话,不规不矩,这一听吓得他忙跑进屋里,在大柜子背后躲了起来。瓦尔瓦拉惊慌失措,待在原地不能动弹,只是双手乱舞,像在赶毒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