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来跳去的女人(第7/8页)

早晨七点多钟,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因夜间失眠而脑袋发沉,没有梳洗,模样丑陋,一脸愧色,从卧室里出来。这时一位黑胡子先生打她身旁走过,进了前室,看来他是医生。屋里有一股药水味。科罗斯捷列夫站在书房门边,右手捻着左侧的唇髭。

“对不起,我不能放你进去看他,”他脸色阴沉地对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这病会传染的。事实上,您也没有必要进去。他已昏迷不醒,反正在说胡话。”

“他真的得了白喉?”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低声问。

“那些明知危险却偏要去冒险的人,真应该送交法庭审判,”科罗斯捷列夫喃喃自语,没有回答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问题,“您知道他是怎么感染的吗?礼拜二,他用吸管吸一个病儿的白喉黏液。必要吗?愚蠢……是的,胡闹……”

“危险吗?很危险?”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

“是的,都说这病很难治。说实在的,应当请施列克来。”

来了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他头发棕红,鼻子很长,说话带犹太人口音;接着来了一个高个子,背有点儿驼,头发蓬松,看上去像个大辅祭;最后来了一个年轻人,很胖,脸色红润,戴一副眼镜。医生们来是为自己的同事轮流值班的。科罗斯捷列夫值完班后没有回家,他留下来,像个影子在各个房间里踱来踱去。女仆给值班的医生们送茶,不断跑药房,房间根本没人收拾。家里冷清而凄凉。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独自坐在卧室里,想到这是上帝来惩罚她对自己的丈夫不忠。这个沉默寡言、从不抱怨、不可理解的人,这个温顺得失去个性、由于过分善良而显得没有主见、软弱的人,此刻正躺在他书房的长沙发上,默默地忍受着痛苦,无怨无悔。如果他吐出一句怨言,哪怕是高烧中的胡话,那么值班的医生就会了解到,病因不单单在白喉上。他们就会去问科罗斯捷列夫,因为他什么都知道。难怪他看着朋友的妻子时,那眼神仿佛在说:她才是真正的元凶,白喉不过是她的同谋犯。她已经不记得伏尔加河上那个月夜,不记得那番爱情的表白和农舍里的那段诗情画意的生活。她只记得,她由于虚幻的追求,由于娇生惯养,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沾上了一层黏乎乎的污秽,从此难以洗刷一清了……

“啊,我骗得他好苦呀,”她想起了自己跟里亚博夫斯基的那段烦心的情事,“作孽呀!……”

下午四点钟,她跟科罗斯捷列夫一起吃午饭。他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儿葡萄酒,皱起了眉头。她也没吃东西。有时她暗自祷告,向上帝起誓,一旦戴莫夫病好了,她会再爱他,永远做他忠实的妻子。有时她神情恍惚,眼望科罗斯捷列夫,心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没有一点儿出众的地方,再加上面容憔悴、举止粗野,做这样的人难道不乏味吗?”有时她又觉得上帝会即刻处死她,因为她害怕传染,竟一次也没去过丈夫的书房。总之,她的情绪低落而沮丧,相信她的生活已经毁掉,再也无法挽救了……

午饭后天色暗下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走进客厅,看见科罗斯捷列夫躺在沙发床上,头下垫着一个金线绣的绸垫子,在呼噜呼噜地打鼾。

值班的医生来来去去,谁也不留意这种乱七八糟的状态。外人在客厅里呼呼大睡,墙上的那些画稿,这古里古怪的装饰,加上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女主人——所有这一切现在已引不起人们丝毫兴趣。有位医生无意中不知为什么笑了一声,这笑声显得那么古怪、那么令人忐忑,叫人听了不寒而栗。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再次走进客厅时,科罗斯捷列夫已经不睡了。他坐在那里抽烟。

“他的白喉已经转移到了鼻腔,”他小声说,“心脏功能也不好。说实在的,情况很糟糕。”

“那去请施列克吧。”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

“他来过了。白喉杆菌已经扩散到鼻腔,是他发现的。唉,施列克已无能为力了!说实在的,施列克也无回天之力了。他是施列克,我是科罗斯捷列夫——仅此而已。”

时间过得很慢。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和衣躺在从早晨起就没有收拾的床上,打起了瞌睡。她似乎觉得,整个宅子,从地板到天花板,让庞大的铁块填满了,只要把这铁块弄出去,大家就会感到轻松愉快。等她回过神儿来,她才想起,那不是铁块,而是戴莫夫的病。

“Nature morte,港口……”她想着想着,又陷入昏睡状态,“港口……疗养院……施列克怎么回事?施列克,格列克,弗列克……克列克。现在我的朋友们都在哪儿?他们知不知道我们家的不幸?主啊,救救我……饶恕我。施列克,施列克……”

又是铁块……时间过得很慢,楼下的挂钟不时敲响。有时听到门铃声;是医生们来了……一名女仆端着托盘上的空杯子走了进来,问:

“太太,床铺要收拾吗?”

女仆得不到回答,便出去了。楼下的钟敲响了。她梦见伏尔加河上的细雨,又有人走进卧室来,好像是个外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猛地坐起来,认出他是科罗斯捷列夫。

“几点了?”她问。

“快三点了。”

“哦,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我是来告诉一声:他快要断气了……”

他呜呜地哭了,挨着她坐在床边,用袖子擦着眼泪。她一时明白不过来,但浑身冰冷,开始慢慢地画着十字。“快断气了……”他细声又说了一遍,又一声抽泣,“他快死了,因为他牺牲了自己……对科学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损失啊!”他沉痛地说,“要是拿我们同他相比,他是一个伟大的、不平凡的人!才华出众!他给了我们大家多大的希望!”科罗斯捷列夫绞着手,继续道,“上帝啊,像他这样的学者现在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奥西卡[30]·戴莫夫,奥西卡·戴莫夫,你怎么会这样呢!哎呀呀,我的上帝啊!”

科罗斯捷列夫双手掩面,绝望地摇着头。

“他拥有多大的道德力量!”他继续道,变得越来越怨恨什么人,“一颗善良、纯洁、仁爱的心灵——岂但是人,简直是水晶!他埋头科学,为科学献身。他日日夜夜像牛一样干活,谁也不怜惜他。这位年轻的学者、未来的教授,还不得不私下行医,晚上搞翻译,好挣钱来买这堆……乌七八糟的破烂!”

科罗斯捷列夫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双手抓过床单,生气地撕扯着,仿佛床单有罪似的。

“他不怜惜自己,别人也不怜惜他。唉,事实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