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领地 6(第6/7页)

领地离小镇有几英里路,有公共汽车通往那里,不过班次不是很有规律。我和费迪南本来见面就不多,他去那里上学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梅迪失去了一个朋友。费迪南处境的变化终于使得两人的差异明朗化了,痛苦的一方我想是梅迪。

我自己的感情要更复杂些。我觉得这个国家会再度陷入混乱。这里没有人是安全的,没有人值得羡慕。但我禁不住在想,费迪南真是太幸运了,他拥有的这一切来得实在轻松。你把这孩子从丛林里带出来,教会他读书写字。你把丛林推平,建成理工学院,然后送他到这里读书。就这么轻松,你只要出生迟一些,就能发现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而在别的国家和民族,人们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实现这一切:写字、印刷、大学、书本和知识。我们其他人只能一步一步来。我想到了我的家庭,想到纳扎努丁和我自己——祖祖辈辈在我们大脑和内心积淀了多少东西,使得我们寸步难行。费迪南从一穷二白开始,但只迈出一步就获得了自由发展的机会,冲到我们前面。

这个俗艳的领地其实只是一场骗局。无论是下令建设的总统,还是从建设中大发横财的外国人,都对他们正在建设的一切没有信心。以前是否有过更强的信心呢?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惠斯曼斯神父解释过这句校训体现出来的狂妄。他自己对这句话的真实性确信无疑。不过较早时期的城市建设者中,有多少人会同意神父的看法呢?过去的骗局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这个国家的人,这个新骗局想必也会塑造现在的人们。费迪南把理工学院很当一回事:通过在这里的学习,他将来会当上实习官员,继而掌握大权。对他来说,领地是好地方,也应该是好地方。和在公立中学的时候一样,他依然那么自负。

妒忌费迪南或许荒唐,毕竟他的家还在丛林里。不过我还是有些妒忌,这并不是因为他冲到我前头去了,能掌握更多知识,进入我从未涉足的领域。我妒忌的是他的自高自大,他的自负。我们住在同一块土地上,我们看到的东西没什么两样。但是对他来说,世界是新的,而且会日新月异。可在我眼中,这个世界单调乏味,没什么希望。

我开始讨厌这地方的外在感觉。我的公寓没什么改变。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我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因为我总在想,这地方随时有可能化作乌有。卧室还是原来的卧室,刷成白色的窗户,大大的床,泡沫床垫,做工粗糙的衣橱,里面放着臭烘烘的衣服和袜子。厨房里面照旧有一股煤油和食用油的气味,到处是灰尘,蟑螂闹翻天。还有白色的客厅兼画室。这一切原封不动,过去从未真正属于我,而现在只会让我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我讨厌进口的装饰树木,这些我童年就认识的树木,摆在这里显得如此造作。我讨厌一下雨街道上的红色尘土就化为泥泞。我讨厌这里的天空——阴云密布时只会更热,万里无云时骄阳似火。即便下雨,天也凉不下来,只会让到处都变得潮乎乎的。我讨厌黄褐色的河流——上面依旧漂着一簇簇水葫芦,淡紫色的花朵,坚韧的绿色枝茎,在河流上一直漂,不分昼夜地漂。

费迪南只是搬到了几英里之外,我不久前还是他的师长,而现在,我感到忌妒,感到落寞。

梅迪也变得魂不守舍。自由有自由的代价,以前他是奴隶,拥有奴隶的安全。而在这里,他却要把自己和其他人比较。到目前为止,在比较当中他都能得到满足。而现在,他从这种比较中品尝到了一丝苦涩。他似乎在躲避他的朋友。

梅迪的朋友很多,各种各样的人都到店里或家里来找他。有时候他们会派别人来找。有一个跑腿的小姑娘后来我都认识了。她很瘦,就像个小男孩,让人想起划独木舟的那类小姑娘,在她的同胞眼中,她只会被当成苦力,看成干杂活的。辛劳的工作和粗劣的食物磨掉了她的女性特征,使她看起来不男不女,她的头差不多秃了。

她常到店里来找梅迪,每次都在外边逗留很久。有时候梅迪也和她说话,有时候对她态度粗暴。有时候甚至装作弯腰捡石头的样子,好像是要把她赶走。而弯腰捡石头是本地人用来吓唬野狗的。奴隶出身的人最擅长辨认其他奴隶,也知道如何应付他们。这女孩看来低贱得到头了,不管放到哪一个非洲家庭里,她的地位都近似于奴隶。

梅迪成功地把她从店里赶走了。但是一天下午商店打烊后,我回到家中,却看到那小姑娘又站在外面的路上,就在我们后院门口灰蒙蒙的野草丛中。她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棉罩衫,好像没洗过,宽大的袖子,宽大的领口,松松垮垮地挂在她瘦小的肩膀上,里面好像什么也没穿。她的头发非常稀疏,就像剃了光头。她的脸非常瘦削,好像皱着眉,但也不是真的皱眉,只是表示她没在看我。

我回去泡了一杯茶,换了衣服,下了楼,发觉她还在那儿。我正准备去希腊俱乐部打壁球。每天下午打壁球已经成了我的规矩。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心情好坏,我都不放弃每天的锻炼。打完球,我开车去大坝,进了悬崖边重新开张的葡萄牙夜总会,在那里吃了点煎鱼——那味道我实在不敢恭维,我想葡萄牙那边做得肯定比这儿好。我去的时候还早,乐队还没有开始演奏,镇上的大部分客人也还没有来,但大坝上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他们还为我打开了树上的彩灯。

回到家门口,我发现那女孩还在路边等着。这次她和我说话了:“梅迪在吗?”

她只会说一点点当地土语,不过别人说的时候她能明白。我问她要干什么,她说:“Popo病了。告诉梅迪。”

“Popo”的意思是“小孩”。她的意思是梅迪在镇上什么地方和人生了个孩子,孩子病了。梅迪在外面过着一种不同的生活,不同于和我在公寓的生活,不同于早晨给我送咖啡的生活,不同于在店里帮忙的生活。

我感到很震惊。我感觉自己被骗了。如果在海边的家里,他也会有自己的生活,但没有事情能瞒住我。要是他和外面的女人好上了,或是生了孩子,我应该知道。在非洲的这块地方,我失去了梅迪。这里部分地算是他的故乡,他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生活。我感觉很凄凉。我一直恨这个地方,恨我的公寓。现在,我发觉我在这间公寓里好歹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得不错,但我已经失去它了。

就像外面的女孩,以及其他很多人一样,我也在等梅迪。很晚的时候,梅迪才跑回来,他一进来我就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