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3(第6/7页)

我走了出去,站到楼梯平台上。这里不时会停电,这天也是。火盆里有火,其他一些人也在外面生火,烟雾袅袅升起,萦绕在进口的装饰树中间:肉桂树、面包果树、鸡蛋花、凤凰树。听说这片居民区过去是不让非洲人和亚洲人进来住的,而现在这里烟幕缭绕,树木掩映,竟有几分森林村庄的味道。这些树我在海岸的时候就认识,我想海岸的这种树也是进口的。但在我心目中,它们同海岸和家乡,同另一种生活联系在一起。同样的树,在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假的,这个小镇也一样。它们看起来似曾相识,但只能让我联想到我现在的处境。

后来再也没听到过费迪南说留学的事,不久,他甚至摆脱了前程远大的公立中学学生的姿态。他在进行一些新的尝试。他不再两腿交叉靠在墙上,不再绕着工作台踱步,不再把东西拿起来又放下,也不再挑起严肃的谈话。

现在他每次来,总是一副严肃而凝重的表情。他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行动慢悠悠的,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落座就往下溜,有时几乎是躺在那里,一副懒散倦怠的样子。他对面前的东西视而不见。他愿意倾听,但懒得开口——这就是他想留给我的印象。我不知道他装成这样子是什么意思。后来听了梅迪的一番话,我才明白费迪南想要达到的目的。

学期中间,学校里出现了一些新面孔,来自东部的武士部落。这些人个个高大威猛。梅迪用羡慕的口气说,他们过去经常坐着轿子出行,由一群矮小人种的奴隶抬着。这些来自森林部落的高大的非洲人颇得欧洲人垂青。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有一些杂志写过他们,说他们不种地,也不做生意。他们和欧洲人一样,瞧不起其他非洲人。如今非洲已沧桑巨变,欧洲人照样赞赏他们,杂志上仍经常登载关于他们的文章和照片。事实上,欧洲人和非洲本地人都把这些非洲武士看成最高等的非洲人。

经历了诸多变故,学校里依旧弥漫着殖民时期的气息。这些新学生的出现在学校里掀起了一阵波澜。费迪南的双亲都是做生意的,他想尝试这些懒惰的森林武士的角色。在学校里他没法懒散,也装不出过去有奴隶伺候的样子,但他觉得可以拿我做练习。

不过,我知道关于那个森林王国的其他一些事情。我知道给他们当奴隶的那个部落曾反叛过,后来被血腥镇压,才给他们当了奴隶。不过非洲是个很大的地方,丛林掩盖了屠杀的声音,浑浊的河流和湖泊冲走了淋漓的鲜血。

梅迪说:“我们必须去那里,恩主。我听说那是非洲最后一块宝地。那里仍然有很多很多白人。那里仍然有很多白人,听说布琼布拉就是个小巴黎。”

要是他对自己说的话有点儿了解,我都会为他担心。他哪里是真的想到布琼布拉去找白人做伴?他哪里知道加拿大在什么地方,是干什么的?我对他太了解了,知道他的话只是说说而已。不过这都是些什么鬼话!白人被从我们的镇上赶跑了,他们的纪念碑也被毁掉了。但在那里,在另外一个镇上,还有很多白人,有武士,有奴隶。这把那些少年武士迷住了,把梅迪迷住了,把费迪南迷住了。

我开始觉得我的世界是如此简单,如此单纯。对我、马赫什以及镇上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希腊人、意大利人来说,世界真是太简单了。我们能理解它,要不是遇到这么多障碍,我们也能征服它。我们远离自己的文明,远离干实事、造东西的人,我们造不出自己喜欢的东西,甚至不具备原始的技能,不过这都不要紧。事实上,我们接受的教育越少,心里就越安宁,就越容易追随我们所属的一种或多种文明。

对费迪南来说这不可能。他永远不能变简单。越是尝试,他越是糊涂。开始我还觉得他的脑袋空荡荡的,其实并不是。他脑袋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乱成一团。

随着这些少年武士的到来,吹牛之风在学校蔓延开来。我发现费迪南——或是别的什么人——也在吹嘘我。也可能是我不小心说了什么。总之这个学期他们在说我很关心非洲年轻人的教育和福利。

我的店里开始有很多年轻人过来,有的是公立中学的学生,有的不是。他们有的手里拿着书,有的穿着运动校服,上面绣着校训Semper Aliquid Novi,一看就是借来的。他们都想要钱,都在我面前哭穷,说自己需要点儿钱去完成学业。胆子大些的一次又一次直接开口要,胆子小些的就在店里晃悠,直到店里的人全走光为止。个别的还会编点儿故事,无外乎自己的父亲去世了或者在遥远的地方,母亲在村子里,自己无依无靠,大志难酬这种话,和费迪南的情况半斤八两。大部分人甚至都懒得去编这些故事。

对这些愚蠢的做法,我先是吃惊,后来厌烦,再后来就开始害怕了。你骂他们一顿,让梅迪把他们撵出去,他们都不在乎。有的走了又来。他们好像都不理会我的反应,仿佛我已经被赋予一种特殊的“性格”,我对自己的看法根本无关紧要。这正是让我害怕的地方。他们貌似厚道,其实并不厚道,貌似单纯,其实并不单纯——追究起来,我想事情的源头是费迪南,他胡乱阐释我们的关系,他想利用我。

马赫什对非洲人有偏见,所以我那时把问题简化了,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费迪南是非洲人。”我想费迪南在自己的朋友面前,肯定也会胡乱解释我和他的关系。我现在觉得他的谎言和吹嘘已经结成一张大网,把我捆在了中间。

其他外国人可能都遇到了我这种情况。最近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我们的无助。现在局势平静下来了,但我们所有人——亚洲人、希腊人,以及其他欧洲人——都沦为受害者,都在被人暗算,只是暗算的方法有所不同。我们中有的人很凶,这些非洲人对他们有所顾忌,就是暗算也会小心翼翼,总的来说对他们还算恭顺。但对其他人就没什么顾忌了:就像对我一样,直截了当地要这要那。这完全符合这片土地的传统:在这里,人向来就是猎物。你对你的猎物说不上有多少恶意。你只是设了个陷阱。一次次失败,但你的陷阱会一直等待。

我到小镇后不久,马赫什跟我说起本地非洲人:“萨林姆,你要记住,他们malin。”他故意用了一个法语词,因为用wicked、mischievous、bad-minded这些英文词都无法准确表达他的意思。这里的人malin,就好像狗追赶蜥蜴,猫追赶小鸟。他们malin,是因为他们一直都把人当成猎物。

这些非洲人体格并不健壮,他们矮小而单薄,在广袤的森林和河流面前,显得非常弱小。但好像正是为了弥补这种弱小,他们喜欢用巴掌而不是拳头来伤害别人。他们用手掌伤人,喜欢推推搡搡,喜欢扇耳光。晚上我坐在酒吧或小舞场外面,不止一次看到原本只是一个醉鬼在推来推去,然后是一阵乱打,巴掌扇过来扇过去,最后演化成了刻意的谋杀。只要受害者受了伤,出了血,他们仿佛就不再是十足的人,行凶者就得把毁灭行动进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