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论各种说明美德之性质的学说(第6/15页)

自愿死亡的风气在自傲的罗马人当中流行的程度,似乎远胜过它曾在活泼、灵敏与随和的希腊人当中流行过的程度。甚至就罗马人来说,这风气在罗马共和国早期或所谓美德盛行的时期,似乎也还没有确立。普遍流传的瑞古鲁斯[33]之死的故事,虽然很可能是一则神话。但是,如果当时的人认为,甘心忍受迦太基人据说曾施加在他身上的那些拷打折磨,会给那位英雄带来什么不名誉的话,该则神话就绝不会被捏造出来。在罗马共和国的后期,这种甘心忍受敌人折磨的行为,据我的理解,会招来一些不名誉。在罗马共和国沦亡前的各次内战中,所有斗争的党派中,都有许多地位显赫的人士,选择宁愿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落入他们的敌人手中。小加图[34]的死法,被西塞罗(Cicero)赞扬,被恺撒(Julius Caesar)谴责,成为也许是这世界曾经见过的两位最著名的辩护者之间一场非常严肃的论战的主题,并且赋予这种死法一种历经好几代后似乎仍然未见褪色的光彩。西塞罗的雄辩胜过恺撒的口才。赞扬的这一方大大胜过谴责的那一方,而后来好几代爱好自由的人士也把小加图视为罗马共和派中最值得尊敬的烈士。德利兹枢机主教[35]指出,一个党派的领袖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他持续保有同伙们的信任,他就绝不可能做错什么事。这一则箴言所含的真理,他这位大人,在好几个场合曾有机会亲身体验。小加图,除了有他的其他那些美德之外,似乎还是杯中物的一位了不起的伴侣。他的敌人们指控他老是醉醺醺的,但是,塞涅卡[36]说,凡是根据此一恶癖而反对小加图的人都将发现,要证明酩酊大醉是一项美德,比要证明小加图可能沉迷于任何恶癖,来得更为容易得多。

在罗马帝国时期,这种死法似乎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非常流行。在普里尼[37]的书信史中,我们发现一则记载说,有好几个人选择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然而,他们所以这么做,似乎是出于虚荣与卖弄的心理,而不是出于任何在冷静与明智的斯多葛派学者眼中可以算是适当或必要的理由。甚至追随时髦很少落于人后的一些上流社会的仕女们,似乎也往往毫无来由地选择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并且,像孟加拉国的仕女们那样,在某些场合,陪伴她们的丈夫下葬。这种风气的流行无疑导致许多原本不会发生的死亡。然而,这种风气,也许是虚荣与鲁莽的人性成分发挥的极端,因此,它所可能造成的一切祸害,不论在什么时候,大概都不会很大。

自戕的原则,或者说,那个教我们在某些场合把那种激烈的行为视为赞许与喝彩的适当对象的原则,似乎完全是哲学家凭空思辨琢磨出来的产物。自然女神,在她身心健全的时候,似乎从未鼓舞我们自戕。没错,确实有一种忧郁症(人性,除了其他种种悲惨的状态外,很不幸地,也很容易患这种病),似乎附带有一股抑制不住的自我毁灭的欲望。这种心理疾病,屡见不鲜地把那些不幸为这种病所苦的人,逼向这个致命的极端,尽管这些人的外在环境常常是极其顺利的,有时候甚至尽管他们还有最诚真和最深入内心的宗教信仰。不幸以这样悲惨的方式死去的那些人,不是该受谴责而是该受怜悯的对象。当他们已超越所有人间惩罚的范围时,企图惩罚他们,不仅荒谬,而且这种企图的不公平性也不亚于它的荒谬性。人间的惩罚只可能落在那些比他们后死的朋友和亲属身上,而那些人总是完全无辜的,并且对他们来说,单是以这种不名誉的方式失去他们的朋友,便已经是一件非常严重不幸的事故了。自然女神,在她身心健全时,鼓舞我们在所有场合避免苦恼;鼓舞我们在许多场合保卫我们自己免于苦恼,虽然在那保卫的过程中,我们须冒着灭亡的危险,或甚至必死无疑。但是,当我们既无能力保卫我们自己免于苦恼,也还没有在那保卫的过程中灭亡时,所有自然的原则,所有对想象中的那个公正的旁观者是否赞许的顾虑,或所有对我们心中的那个人的道德褒贬的顾虑,似乎都不会要求我们须以摧毁我们自己来逃避苦恼。只在我们意识到我们自己的懦弱,意识到我们自己无力以适当的男子汉气概和坚毅去忍受不幸,才可能逼使我们采取这样决绝的解脱。我不记得曾经读过或听过有哪一个美洲的野蛮人,在他即将被某个敌对的部族俘虏时,自戕身亡,以免被俘后在敌人的侮辱与嘲弄中被拷打致死。他把他的光荣寄托在以男子汉的气概去忍受那些拷打折磨,以及寄托在以十倍的轻蔑和嘲笑去回敬敌人的那些侮辱。

然而,这种轻蔑生死的态度,以及同时彻底顺从天意的安排,或者说,完全甘心接受人世间的兴替流变可能带来的每一件事故,却可以被视为整个斯多葛道德哲学架构赖以建立的两条最根本的教义。独立自主、勇敢奋发,但常常是严厉冷酷的爱比克泰德,可被视为前述第一条教义的伟大提倡者;而温和、优雅与仁慈的安东尼纳斯[38],则可视为前述第二条教义的伟大提倡者。

那位被义巴弗利蒂图斯解放的奴隶,在他年轻时,遭到一位残忍的主人的傲慢虐待,在他较为成熟时,被性喜猜忌与反复无常的(罗马皇帝)德米雄逐出罗马与雅典,而不得不住在尼科波利斯,并且随时可能被同一位暴君驱逐流放到盖尔若岛,或也许被处死,只能够以在心中培养对人生轻蔑至极的态度来保持他内心的平静。他最为兴高采烈,从而他的雄辩也最为激昂的时候,莫过于当他诉说人生的一切享乐和人生的一切痛苦皆属空无的时候。[39]

那位秉性善良的皇帝[40],身为整个文明世界绝对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无疑没有任何独特的理由抱怨他自己的命运,然而,他却乐于表达他对日常的事态发展所感到的满足,乐于指出,甚至在粗俗的观察者不容易看出有什么赏心悦目之处的那些日常的琐事中,也有许多值得我们惊叹的美丽。他指出,甚至在年老时,也和年轻时一样,有一种合宜性,甚至是动人的优雅,老年人的衰弱老朽和年轻人的朝气蓬勃一样符合自然。而且,死亡是年老的一个适当的结束,正如青年之于幼年,或成年之于青年那样。他在另外一个场合说,正如我们常常说,医生指示某某人去骑马,或洗冷水澡,或赤脚走路那样,我们也应该说,自然女神,这位伟大的宇宙主宰与医生,指示某某人罹患某种疾病,或截断部分手足,或失去一个小孩。听从普通医生的指示,病人吞下了许多苦涩的药剂,接受了许多次痛苦的手术。然而,由于抱着结果可能是健康的希望,尽管这希望非常地不确定,他仍然高兴地顺从所有医生的指示。同样的,病人也可以期望大自然的医生所给的那些最严厉的指示,将有助于他自己的健康,有助于他自己最终的繁荣与幸福,并且他可以完全放心相信,那些指示,对宇宙的健康,对宇宙的繁荣与幸福,对朱比特的伟大计划的推行与促进,不仅有帮助而且更是不可免的必要。如果它们不是这么有帮助,也这么有必要的话,宇宙就绝不会产生它们,无所不知的造物主和宇宙的主宰绝不会容许它们发生。由于宇宙所有同时共存的部分,甚至是其中最微小的部分,全都严密地彼此扣合在一起,并且全都有助于构成一个庞大无比且相互连贯的体系,所以,所有一个接着一个相继发生的事件,甚至是那些表面上最微不足道的事件,全是那一条过去不知道从何开始,将来也不会有结束的伟大因果链当中的成分,而且还是必要的成分,而所有那些事件,由于它们全都必然起因于那个根本的整体安排与设计,所以,不仅对整体的繁荣来说,而且也对整体的延续与保全来说,它们全都是根本上必要的。不论是谁,如果他没诚心诚意地拥抱临到他身上的一切,如果他为临到他身上的事情感到难过,如果他但愿那事情没有临到他身上,那他就是希望,在他能力所及的范围内,阻碍宇宙的运动,破坏那条伟大的因果环环相扣的链条,尽管唯有透过这条因果链的开展,整个宇宙体系才得以延续与保全,因此,他等于是希望,为了他自己渺小的便利,使整部世界机器陷入混乱乃至解体。他在另一个地方说:“喔,世界,凡是适合于你的,都适合于我。凡是对你是合于时宜的,对我来说,就不会太早或太晚。你的时令产生的,全都是我的果实。一切全出于你,一切全属于你,一切全为了你。某人说,喔,心爱的希克洛普斯城[41]。难道你不会说,喔,心爱的神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