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论各种说明美德之性质的学说(第5/15页)

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斯多葛学派认为,抛弃生命可能是一个智者的责任,虽然他可以过得非常幸福;而相反,继续活下去也可能是一个弱者的责任,虽然他必然过得很不幸福。如果,在智者的处境,自然适合他拒绝的情况多于自然适合他选择的情况,整个处境变成是适合他拒绝的对象,这时,众神为了引导他的行为而交给他的守则,就会要求他尽快在情况方便时抛弃他的生命。然而,他是完全幸福的,甚至在他或许认为应当继续活下去的时候。他不是把他的幸福寄托在获得他所选择的事物上,或寄托在避免他所拒绝的事物上,而是寄托在他的取舍始终严正合宜,寄托在他的种种努力合宜恰当,而不是寄托在他的种种努力获得成功。相反,如果在弱者的处境下,自然适合他选择的情况多于自然合适他拒绝的情况;他的整个处境变成是适合他选择的对象,而继续活下去则是他的责任。然而,由于他不知道怎样利用那些情况,他其实是不幸的。纵令他手上的那一副牌是这么的好,可是他却不知道怎样出那一副牌,因此,不可能享受什么真正的满足,不管是在游戏过程中,或在游戏结束时,不论这游戏碰巧有什么结果。[14]

自愿死亡在某些场合的合宜性,虽然在古代各哲学门派中,也许是最为斯多葛学派所坚持的,然而,其实却是各门各派共同的一个教条,甚至温和慵懒的伊壁鸠鲁学派[15]也有同样的说法。在古代各主要哲学门派的奠基宗师还活着的那个时代,在伯罗奔尼撒战争[16]和战后许多年中,希腊各个共和国,在内,几乎始终处在最激烈的党派斗争纷乱中;在外,则卷入最为血腥凶暴的战争中,每一个共和国在战争中所追求的,不仅是霸权或统治权,而是彻底灭绝所有它的敌人,或者,比较不那么残忍的,也要使他们沦为所有阶级中那个最下贱的阶级,要使他们沦为家奴阶级,要在市场上把他们,不分男女老少,全都像牲畜那样,卖给出价最高的买主。而那些国家大部分又是小国,这使得它们每一个并非很不可能正好陷入那种它自己经常作孽使一些邻国陷入的,或至少企图使它们陷入的不幸中。在这样混乱无序的状态中,最没有瑕疵的清白,加上最高贵的身份地位和最伟大的公职服务,也不能保证任何人,即使他待在国内和他自己的亲人与同胞在一起,不会有朝一日由于某一对他怀有敌意与愤怒的党派得势而被判处最残忍与最不名誉的惩罚。如果他在战争中成为俘虏,或者他所属的那个城邦被征服了,他也许会遭遇到更大的伤害与侮辱。但是,每一个人自然,或者毋宁说必然,会使他的想象力熟悉种种他预知他的处境可能常常会使他遭遇到的危难。一个水手不可能不会常常想到暴风雨和船难,想到沉没在大海中,以及想到他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和行动。同样的,一个古希腊时代的爱国者或英雄,也不可能不会使他的想象熟悉所有各种他知道他的处境必定常常,或者毋宁说经常,会使他遭遇到的灾难。正如一个美洲的野蛮人会准备他的死亡之歌,并且考虑在他落入敌人的手中,当着所有旁观者的侮辱与嘲笑,被敌人以最受折磨的方式处死时,他该怎样行动那样,一个古希腊时代的爱国者或英雄也不可能避免常常动用他的脑筋,考虑在他被放逐时、被俘虏时、被降为奴隶时、被酷刑折磨时,或被送上绞刑台时,他应该忍受些什么,以及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各门各派的哲学家们全都很恰当地主张,美德,亦即审慎、公平、坚定与节制的行为,不仅是最可能的,而且也是最确实可靠的,通向幸福甚至是今生幸福的道路。然而,这种品行却不可能始终会使坚持这种品行的人免于,有时候甚至还可能为他招来各种难免会在那样纷乱的国家状态中发生的不幸。因此,他们努力证明,幸福或者完全,或者至少大部分和命运无关。斯多葛学派说,幸福完全和命运无关;而柏拉图学派和逍遥学派则说,幸福大部分和命运无关。审慎、公平、坚定与节制的行为,首先是最可能保证每一种事业成功的行为;第二,即使它没获得成功,然而,这时心灵也并非毫无慰藉。有美德的人仍然可以享受他自己的内心所给予的完全赞赏;仍然可以感觉到,不管外面的事情是多么的不顺,内心里的一切都是平静、安详与调和的。他通常也可以安慰他自己,相信他拥有每一个贤明与公正的旁观者的爱与尊敬,相信后者一定会一方面钦佩他的行为合宜,一方面痛惜他的运气不佳。

同时,那些哲学家还努力证明,人生可能遭遇到的一些最大的不幸,比通常想象的还更容易忍受。他们尽力指出任何人仍然可以享受到的各种慰藉,即使陷入贫穷,即使被放逐,即使遭到群众不公平的喧嚣辱骂,即使在目盲、在耳聋、在年老垂死的情况下辛苦过活。他们还指出种种在他受到痛苦甚至酷刑折磨时,在他生病时,在他为失去子女或为亲友死亡等等不幸悲伤时,可能有助于保持他的情操坚定的理由。古代哲学家就这些主题所写的那几篇流传至今的断简残篇,也许是最有教育意义的,同时也是最有趣的古代遗物之一。他们的那些学说的精神与气节,和现代某些学说沮丧、悲哀和哭泣的语气,形成令人叹为观止的强烈对比。

虽然古代那些哲学家这样努力提示每一个能够——套一句弥尔顿[17]的说法——以像三层钢那样顽强的耐性,使坚定的心胸获得武装的理由,但是,他们同时尤其卖力说服他们的门徒相信,死亡本身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不幸;不论在什么时候,如果他们的处境变得太过难堪,以致他们坚定的心胸不再能够负荷时,补救的办法是唾手可得的,人生的大门是敞开的,他们可以随时放心地走出去,只要他们高兴。他们说,如果除了眼前这个,没有其他任何世界存在,那死亡便不可能是不幸的;如果有另外一个世界,众神必定也存在那个世界,在他们的保护下,一个公正的人用不着担心遭遇到任何不幸。总而言之,那些哲学家,如果我可以这么说,准备了一首死亡之歌,以便古希腊时代的那些爱国者和英雄们可以在适当的场合吟唱,而在所有不同的门派当中,斯多葛学派所准备的那一首死亡之歌,显然是最为激昂的,我想这一定是众所公认的。[18]

然而,在希腊人当中,自戕一向似乎决非很普遍的现象。除了克里欧孟尼斯[19],我目前想不起有什么非常著名的希腊爱国者或英雄以他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亚里斯托孟尼斯[20]的死亡,和亚杰克斯[21]的死亡,同样是发生在有确实的历史纪录以前很久的事。西米斯托克利斯[22]之死,虽然发生在信史期间,不过,常见的有关他怎么死的说法,看起来和最浪漫的神话故事没有两样。普鲁塔克[23]对其生平有所记述的所有希腊英雄当中,克里欧孟尼斯似乎是唯一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的人。西拉麦尼斯、苏格拉底和佛西翁[24],这三人显然并不缺乏勇气,容许他们自己被捕入狱,并且甘心忍受同胞们的不公正所判处的那种死刑。勇敢的尤孟尼斯容许他自己被反叛他的士兵递交给他的敌人安迪哥奴斯,然后被活活饿死,完全没有企图自戕。[25]英勇的菲罗波门[26]容许他自己成为梅西尼亚人的俘虏,被关进地牢,并且据说是被秘密毒死的。没错,有好几个希腊哲学家据说是自戕身亡的,但是,那些关于他们生平的记述是这么的愚蠢怪诞,以致有关他们的故事多半不可信。斯多葛学派的奠基者芝诺的死,有三种不同的说法。其一说,他在享受了98年最为完美的健康生活后,有一天在走出他的学校时碰巧跌倒,虽然没受到什么损伤,除了一根手指被折断或脱臼,他却很生气地以手击打地面,并且,根据尤里披蒂斯所写的《奈奥比》(Niobe)[27]的叙述,说“我就来了,为什么你要叫我呢?”然后立即回家上吊自戕。一般人大概会认为,在那么大把年纪,他应当更有耐性才是。另一说,他在同一年纪时,因遭遇到类似的意外,之后自己绝食饿死。第三说,他在72岁时寿终正寝。在三种说法中,这显然是最为可信的,而且也有某一当代人的权威支持,这个人绝对有机会知道他的生平事迹,这个人就是柏西乌斯(Persaeus),他原本是奴隶,后来成为芝诺的朋友与门徒。第一种说法出自泰尔的阿波罗尼乌斯[28],他和奥古斯都·恺撒[29]是同一时代的人,大约活跃在芝诺身后两百年至三百年间。我不知道谁是第二种说法的作者。本人是一位斯多葛派哲学家的阿波罗尼乌斯可能认为,对一个谈论这么多自愿死亡的哲学门派的创始人来说,以自己的双手自愿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一件光荣的事。文人们,虽然在他们死后,往往比那些和他们同一时代的伟大君主或政治家们受到更多人谈论,但他们生前通常是这么的默默无闻,这么的微不足道,以致他们的生平事迹很少被当代的历史家记录下来。后代的历史家们,为了满足大众的好奇心,而且由于没有任何确实可信的文件可以支持或反驳他们的故事,似乎往往就根据自己的想象捏造他们的故事,并且几乎总是掺杂大量不可思议的成分。在我们目前讨论的这个例子里,不可思议的故事,虽然没有任何权威支持,似乎向来比有可能是事实而且也有最好的权威支持的故事更流行。迪奥基尼斯·莱尔迪乌斯[30]明显偏好阿波罗尼乌斯所写的故事。鲁西安[31]和莱克坦蒂乌斯[32]两人显然也相信芝诺活了一大把岁数后死于非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