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论个人的性格中影响他人幸福的那一面(第6/8页)

在普通场合,我们的爱国心,似乎含有两种不同的情操:其一是,对那个已实际确立的政体或统治形态怀有一定程度的尊敬;其二是,真心渴望尽我们所能使我们同胞过着安全、体面与幸福的生活。不愿意尊重法律,也不愿意服从民政长官的人,不是一个公民;而不愿意尽他所能增进他的同胞们的全体福祉的人,则无疑不是一个好公民。

在和平宁静的日子里,那两种情操通常并行不悖,导向同一行为。要维持我们同胞的生活安全、体面与幸福,最方便划算的方法,似乎显然是支持已经确立的政体,而这个政体要让我们看到它实际上可使他们得以继续过着安全、体面与幸福的生活。但是,在人民怨声载道、党派争斗不已与社会混乱时,那两种不同的情操也许是拉往不同的方向,而甚至智者也会被搅得倾向于认为,那个就其现状而言显然已无法维持公共安宁的政体或统治形态,必须进行某些改革。然而,在这样的场合,一个真正的爱国者,要判断什么时候他应该支持并且尽力重建旧体制的权威,以及什么时候他应该对比较大胆但往往也比较危险的创新精神让步,也许常常需要他发挥最高的政治智慧。

国外战争与国内党争是爱国心的两个最佳展现时机。在与外国的战争中,报效国家取得胜利的英雄,满足了全国人民的希望,因此是全国人民感激与赞美的对象。在国内党派倾轧不和时,彼此争斗的那些党派的领袖们,即使受到他们的一半同胞赞美,通常也会受另一半同胞诅咒。他们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他们个别贡献的价值,通常显得比较含糊与可疑。因此,那种因国外战争而取得的光荣,几乎总是比那种能够在国内党争中取得的光荣,更为纯正地道,也更为灿烂耀眼。

然而,党争胜利的那一派的领袖,如果他有足够的权威说服他自己的那一派党徒以行动展现适度的容忍与节制(他时常不会有这样的权威),那么,他有时候可以为他的国家提供一项远比最伟大的战争胜利和最广袤的领土征服更为根本,也更为重要的服务。他可以重建并且改善政体,他可以摇身一变,从扮演某一党派的领袖那样非常可疑与暧昧的角色,变成扮演所有角色中那最伟大与最高贵的角色,亦即,扮演某一伟大的国家的改革者与立法者,并且,以暗藏在那些被他建立起来的制度里的智慧,在他身后连续许多世代,确保国家内部的平静和同胞们的幸福。

在内讧的喧嚣混乱中,某种热衷主义或理论体系的精神(spirit of system)[28]很容易主动和那种以博爱为基础,以真正关怀同情我们的某些同胞可能遭遇到的种种不便与困苦为基础的爱国心搅和在一起。这种热衷主义的精神通常会凌驾那种比较温和的爱国心,主导后者的动向;总是会鼓舞它,常常会把它煽动到甚至疯狂着迷的地步。心怀不满的那一派党徒的领袖们,很少不会提出某一看似可行的改革计划,他们会宣称,这计划不仅将消除与缓和目前被大家抱怨的种种不便与困苦,而且也将永远杜绝任何类似的不便与困苦复发的可能性。因此,他们常常主张重新塑造政体,主张在某些最根本的部分改变原来的政治体系,尽管在那个体系统治下,一个伟大帝国的子民们,也许在前后连续好几个世纪的时间内,曾经享有和平、安全,甚至光荣。绝大部分的该派党徒,虽然对此一理想的体系全无经验,不过,由于它被他们的领袖们极尽其能言善道的本事描绘得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因此,他们通常会沉迷陶醉于它那虚构的美丽。至于那些领袖们本身,虽然他们起初可能除了自我夸大之外没有别的意思,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却终于成为他们自己的诡辩的受骗者,变得和他们的追随者当中那些最软弱与最愚蠢的人一样,醉心渴望实现这个伟大的改革。即使那些领袖们保持他们自己头脑的清醒,免于这种狂热,而他们通常也的确是这样清醒,然而,他们却未必胆敢辜负他们的追随者的期待;反而常常不得不违背他们自己的原则与良心,做出仿佛他们也受到同一错觉迷惑的举动。该党派拒绝所有暂时舒缓的办法、所有折中调节的方案、所有合理的和解调停,这样激越的行为,由于要求得太多,反而常常什么都得不到;而那些原本只要稍加调节修正或许便可被大部分消除与舒缓的种种不便与困苦,则依旧被留下来,完全没有什么补救的希望。

完全是由博爱与仁慈唤起爱国心的人,对于个人的既得权力与特权,甚至也会给予尊重,而对于国家所构成的那些主要阶级与团体的既得权力与特权,他所给予的尊重就更多了。即使他觉得某些既得权力与特权多少被滥用了,他也将使自己满意于舒缓那些如果没使出巨大的暴力便往往无法消灭的滥权行为。当他无法以道理和劝诱征服那些根深蒂固在人们心中的偏见时,他将不会企图以暴力使他们屈服,而是会虔诚地遵守那一则被西塞罗(Cicero)公正地称为神圣的柏拉图箴言:绝不对他的国家使用暴力,就像绝不对他的父母使用暴力那样。他将使他的各种治理国家的安排尽可能适应国人各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与偏见;他也将尽可能补救因为欠缺国人讨厌服从的那些管制规定而可能产生的种种不便。当他无法建立正确的体制时,他将不会以改良错误的体制为耻,反而会像梭伦(Solon)[29]那样,当他无法建立最好的法律体系时,他将致力于建立他的国人所能容忍的最好的法律体系。

相反,热衷主义或理论体系的人,往往自以为很聪明。他往往十分醉心于他自己的那一套理想的政治计划所虚构的美丽,以致无法容忍现实和那一套理想的任何部分有一丝一毫的偏离。他埋头苦干,一心只想把那套理想的制度全部完完整整地建立起来,完全不顾各种巨大的利益或顽强的偏见可能会起来反对该套制度。他似乎以为,他能够像下棋的手在安排棋盘上的每颗棋子那样,轻而易举地安排一个大社会里的各个成员。他没想到,棋盘上的那些棋子,除了下棋的手强迫它们接受的那个移动原则之外,没有别的移动原则。但是,在人类社会这个巨大的棋盘上,每一颗棋子都有它自己的移动原则,完全不同于立法机关或许会选择强迫它接受的那个原则。如果那两个原则的运动方向刚好一致,人类社会这盘棋,将会进行得既顺畅又和谐,并且很可能会是一盘快乐与成功的棋。但是,如果那两个原则的运动方向恰好相反或不同,那么,人类社会这盘棋将会进行得很凄惨,而那个社会也就必定时时刻刻处在极度混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