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论良心的影响与权威(第6/8页)

这也许会被认为很奇特,不过,我相信它是一项很恰当的观察,亦即,当处于容许某些补救的那种不幸时,大部分人的心情,不会像当他们处于全然无可挽回的那种不幸时,那么容易或那么普遍地恢复自然与平常的平静。在后一种不幸中,主要是在所谓突发的阵痛中,或首次的痛苦袭击中,我们才可能发现智者和软弱者在情感与行为上会有什么样明显的差别。时间,这位伟大且无所不在的安慰者,终究会逐渐使软弱者的心情安定下来,终究会使软弱者拥有和智者,基于顾虑到他自己的尊严与男子汉气概,而在一开始就会保持的那种同样平静的心情。前面举出的那个装有木制义肢的人,便是这样的一个明显的例子。在儿女或亲友死亡所造成的那种无可弥补的不幸中,甚至智者也会在某一段时间内纵容他自己沉溺在某一程度的有节制的悲伤中。一个情感丰富但软弱的女人,在这种场合,往往几乎会彻底崩溃发狂。然而,时间,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期后,一定会使最软弱的女人镇静下来,使她拥有和最坚强的男人同样平静的心情。在所有直接影响到他自己的那些无法挽回的不幸中,一个智者,在一开始,便会尽力提前恢复并且抢先享受某种平静的心情,那种,他预见,在经过屈指可数的几个月或几年后,时间终究一定会恢复给他的心情。

在那些按照事理容许或似乎容许某种补救,但当事者的能力并不足以运用那种补救的不幸中,他为了使自己恢复到从前的处境而进行的种种徒劳无益的尝试,他因为企盼那些尝试成功而经常不断的焦虑,他因为那些尝试的失败而屡屡感到的失望沮丧,是阻止他的心情恢复自然平静的主要原因,并且往往会使他终其一生凄惨难耐;相反,一个更大的不幸,如果纯然无可挽回,当不至于给他的心情带来两个礼拜的纷乱不定。从朝廷红人变成失宠下野,从掌握权势变成无足轻重,从富甲天下变成一贫如洗,从自由自在变成身陷囹圄,从身强体壮变成身染某种长期挥之不去、慢性甚至也许是无法治愈的疾病,在如此这般不幸的情况下,一个最不去抗争的人,一个最容易且最欣然默默接受降临到他身上的命运的人,很快便会恢复他自然平静的心情,并且会以最为冷漠的旁观者采取的那种眼光,甚至也许以某种远比这冷漠的眼光较不反感的眼光,去观察他的实际处境中种种最令人不快的情况。党同伐异与密谋算计,扰乱不幸失势的政治家心中的平静。过度冒险的商业计划,发现金矿的梦想愿景,妨碍破产倒闭者心中的平静。经常策划越狱的囚犯,不可能享受连监狱也可以提供给他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安全。医生所给的药方,对无可救药的病人来说,时常是最大的痛苦折磨。有一位僧人,为了安慰卡斯提尔(Castile)[39]的乔安纳(Joanna)女王,而在她的丈夫菲利浦(Philip)逝世时,告诉她说,从前有一位国王,在他死后十四年,因他那伤心的皇后的祷告,又复活了。这一位僧人,以他的那一则传奇故事,是不太可能使那位不幸的女王异常错乱的心灵恢复平静的。她尽力重复同样的实验,希望获得同样的成功;她长期抗拒埋葬她的丈夫,并且在他下葬后不久便把他的尸体从坟墓里挖出来,从此几乎经常亲自陪伴着它,并且因疯狂的期待而满心焦急难耐地等待幸福的那一刻到来,等待她那心爱的菲利浦复活来满足她的愿望。

我们对他人的感觉敏感,不仅绝非和自我克制的男子汉气概互不相容,反而正是那种刚毅的气概赖以建立的根本原理。完全是同一种情感原理,在我们的邻人遭逢不幸时,促使我们同情他的悲伤;在我们自己遭逢不幸时,促使我们抑制自己因过度悲伤而发出凄惨落魄的叹息。同一种情感原理,在他成功顺遂时,促使我们祝贺他的喜悦;在我们自己成功顺遂时,促使我们抑制自己因过度喜悦而显得轻佻放纵。在这两种场合,我们自己的情感或感觉合宜的程度,似乎完全和我们体会和拥抱他的情感或感觉是多么的生动和有力成正比。

德行最完美无瑕的人,我们自然最敬爱的人,是这样的人:他对自己原始自私的感觉,拥有最完美的克制力;他对他人原始的与同情的感觉,拥有最细腻敏锐的感受力。一个兼具所有和蔼可亲与优雅的美德,以及所有高贵可畏与可敬的美德的人,毫无疑问地,必定是我们最高的爱与赞美的自然且适当的对象。

天生最适合学得这两组美德中的前一组的人,也同样最适合学得后一组。最能够同情他人的喜悦与悲伤的人,也最适合学得对他自己的喜悦与悲伤具有最完整的克制力。具有最细腻敏锐的慈悲性格的人,自然也是最能够学得最高程度的自我克制的人。然而,他未必已经学得这样的自我克制力;而事实上,他也往往尚未学得。他向来也许过着太过于安逸平静的生活。他也许从未经历过激烈的党派斗争,或从未蒙受过战争的苦难与危险。他也许从未尝过他的上司的傲慢无礼,从未尝过他的同侪的妒忌与恶意排挤,或从未尝过他的属下对他偷偷摸摸的伤害。当年老时,某一意外的命运变化或许会使他暴露在所有这些苦难伤害之下,它们全会对他造成莫大的冲击。他的禀性倾向合适学得最完美的克己能力,但是,他从未有机会学得这种能力。他向来缺乏练习与实践这种能力的机会,而没有练习与实践,任何习性都绝不可能被相当稳固地确立起来。唯有苦难、危险、伤害、不幸,是我们能够在其门下学习运用这种美德的老师。但是,这些全都是任谁也不会自愿投入其门下受教的老师。

最能够顺利培养温和的慈悲美德的处境,和最适合形成严峻的克己美德的处境绝不相同。本身安逸自在的人,最能够注意到别人的痛苦。本身暴露在苦难中的人,则最立即也最直接被要求注意并且控制他自己的感觉。在阳光和煦、万籁俱寂的宁静中,在简朴达观、平静闲适的安逸中,温和的慈悲美德最为活跃兴盛,并且很容易增进至最完善的程度。但是,在这种处境中,最伟大与最高贵的自我克制努力却没有什么练习的机会。在战争与党争的漫天烽火中,在群众骚动与社会混乱的狂风暴雨中,自我克制的那种刚毅严酷的特质最为活跃兴盛,并且能够被培养得最为成功。但是,在这种处境中,即使最为强烈的慈悲念头,也必定时常被压制或被忽略掉,而每一次这样的忽略,必然倾向弱化慈悲的心肠。正如不求人饶命,时常是一个士兵的本分,所以不饶人性命,有时候也是他的本分。一个曾经好几次不得不屈服于这样令人不快的本分要求的人,他的慈悲心肠殊少可能不会显著萎缩。为了使自己觉得心安,他极容易学会看轻他常常不得不促成的那些不幸。这种会唤起最高贵的克己努力的情境,由于迫使人们有时候不得不侵犯他人的财产,乃至有时候不得不夺取他人的性命,总是倾向减少,甚至常常完全泯灭他们对他人的财产与生命的神圣尊重,而这种尊重正是正义与仁慈的基础。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会如此经常在这世界上看到,一些很仁慈的人,非但没有什么克己的美德,反而很懒散并且优柔寡断,很容易在遇到困难或危险时,感到气馁而放弃追求最光荣的功绩;相反,也有一些具有最完美的克己美德的人,任何困难都不可能使他们沮丧,任何危险都不可能使他们胆寒,他们随时准备不顾死活地从事最大胆且最没有胜算的冒险事业,但另一方面,他们的铁石心肠似乎毫无正义感或慈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