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论良心的影响与权威(第5/8页)

每一个在这种场合审视自身行为的人,所感到的自我赞许程度是高或是低,完全与获得那自我赞许所需的自我克制程度成正比。如果不太需要自我克制,那也就不该获得很高的自我赞许。只是稍微擦伤自己的手指头的人,没有什么资格赞扬他自己,即使他立刻显得已经把这个不足挂齿的不幸给忘记了。一个被炮弹炸断腿的人,如果其言行在片刻之后便恢复他从前惯有的那种沉着冷静,由于他发挥了更高程度的自我克制,所以他自然感觉到更高程度的自我赞许。就大多数人来说,当遭遇到这种意外时,他们私自对自己的不幸自然会有的那种见解,将会自动闯进他们的心房,为它涂上这样一层浓烈生动的色彩,以至于把所有其他见解的念头全都覆盖掉。他们将感觉不到,也不可能注意到其他什么东西,除了他们自己的痛苦与恐惧;不仅他们胸怀中的那个理想的旁观者的评判,而且凑巧存在他们眼前的那些真实的旁观者的评判,也将完全被他们忽略与漠视。

自然女神对我们遭逢不幸时的卓越行为所给予的奖赏,于是完全与那行为的卓越程度成正比。她对痛苦与危难时的辛酸可能给予的唯一补偿,于是在行为卓越的程度相等时,也完全和那痛苦与危难的程度成正比。征服我们的自然感觉所需的那种自我克制程度越高,这种征服所带来的快乐与骄傲也就相对的越大。这种快乐与骄傲的感觉是这么的棒,以至于完全享受它们的人绝不可能全然不快乐。悲惨与不幸绝不可能进入安住着完全自足的胸怀。斯多葛派的哲学家们说,在遭逢像前述那样的意外时,一个智者所感到的幸福,和他在其他任何情况下所可能感觉到的幸福,在每一方面,是不会有两样的。虽然这说法也许有点言过其实,但不可否认的是,至少,完全享受他自己的自我赞扬,即使无法彻底消除他感觉到的自己的不幸,也肯定会大大减轻他感觉到的痛苦。

在这种一阵一阵突然袭来的苦恼感觉中,如果允许我这么形容那些苦恼的话,我想,最为贤明坚定的人,为了保持他自己的平静,也不得不做出重大,乃至痛苦的努力。他对自己的苦恼自然会有的那种私自的感觉,他对自己的处境自然会有的那种私自的见解,重重地压迫着他,倘使不做出很大的努力,他便不可能专心采取那位公正的旁观者的感觉与见解。有两种见解同时呈现在他的心田里。他的荣誉感,他的自尊,指示他全心全意采取其中一种见解。他的自然的感觉,他的未经教诲与未经训练的感觉,则不断地把他的注意力拉向另一种见解。在这种场合,他不完全向胸怀中那位理想的人物认同,他自己没有完全变成公正旁观他自己的行为的人。这两种角色的不同见解泾渭分明地并存在他的心里,每一种见解都指示他做出与另一种见解的指示不同的行为。当他遵循荣誉感与自尊心对他指出的那个见解时,自然女神的确不会让他没有报酬。他会享有他自己所给予的完整的自我赞许,以及每一个坦率与公正的旁观者所给予的赞扬。然而,根据她所定下的那些不变的法则,他仍将蒙受痛苦;她所赐予的报酬,虽然相当可观,却不足以完全弥补那些法则所施加的痛苦。而如果足以弥补,那也不适当。如果她所赐予的报酬足以完全弥补那些痛苦,那么,基于自利的考量,他便不会有什么动机避免发生意外,即使这意外势必减少他对自己以及对社会的有用性。所以,自然女神的意思,基于她那像父母般对他个人以及对社会的关怀,是要教他戒慎恐惧地提防发生所有这种意外。所以,他蒙受痛苦,并且在突发的痛苦挣扎中,他不仅在他的神色上维持住刚毅,而且在判断上维持住沉着冷静,但要做到这些,却需要付出最大限度与最为累人的努力。

然而,根据人性的构造原理,痛苦绝不可能持久。如果他熬过了一阵子的痛苦,他很快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恢复享受他平常的宁静。一个装有一支木制义肢的男人,无疑蒙受了一种非常重大的不便,并且预见他肯定会继续在他的余生中蒙受这种不便。然而,他很快便完全会像每一个公正的旁观者那样看待他自己的义肢,亦即,把它看成是一种并不会妨碍他享受所有平常的独处或社交乐趣的不便。他很快便向他胸怀中的那位理想的人物认同,他很快就变成是公正的、旁观他自己的处境的人。他不再哭泣,他不再叹息,他不再像一个软弱的人起初也许偶尔会感到的那样,为他自己的处境感到苦恼或悲伤。他对那位公正的旁观者的见解已变得如此彻底的习以为常,以至于即使无须任何努力,更不用说尽力,他也绝不会想到要以其他任何见解去审视他自己装有义肢的不幸。

对所有人类来说,不管他们的永久处境变成什么模样,他们必然迟早会适应他们的永久处境。此一屡试不爽的必然性,也许会促使我们认为,斯多葛派的哲学家至少在这一点上几乎是完全正确的。亦即,在某一永久的处境和另一永久的处境间,就真正的幸福来说,并没有任何根本的差异,或者说,即使有什么差异,那也不过是刚好足以使某些永久的处境成为单纯的选择或偏好对象,但不至于使那些处境成为任何认真或急切的渴望的对象;同时使其他一些永久的处境成为单纯的舍弃的对象,当作合适被搁在一旁或被规避的东西,但不至于使它们成为任何认真或急切的反感的对象。幸福在于心情的平静与愉快。心情没有平静,便不可能有愉快;只要心情完全平静,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不会令人觉得有趣。但是,在每一种永久的处境中,由于没有预期改变,每一个人的心情,经过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后,便会回归到它那自然与平常的平静状态。在顺境中,经过一段时间后,它便会回跌到那个状态;在逆境中,经过一段时间后,它也会上升到同一状态。时髦且轻佻的罗如恩伯爵,被关在巴士底监狱里一人独处,经过一段时间后,便恢复足够平静的心情,能够以喂养蜘蛛自娱。[37]一颗更为充实的心,也许不仅会更快恢复它的平静,而且也会更快在它自己的思想中找到某种更好的点子自娱。

人生中的不幸与失调的主要来源,似乎是源自过度高估各种永久的处境彼此之间的差别。贪心过度高估贫穷与富裕之间的差别;野心过度高估私人职位与公共职位之间的差别;虚荣心过度高估默默无闻与声名远播之间的差别。一个醉心于任何这些过度热望的人,不仅在他实际的处境中是不幸的,而且也往往想要扰乱社会的平静,以便达到他如此痴心羡慕的处境。然而,最微不足道的观察或许便可使他确信,一颗善良的心,在人生所有不同的平常处境中,可以是同等平静的,同等快活的,同等满足的。没错,有一些处境也许比其他处境更值得我们偏爱,但是,绝对没有什么处境值得我们以这么一种激烈的热情去追求,以至于使我们违背了审慎的或正义的法则;或者说,使我们葬送了我们未来的心灵平静,使我们在回想起自己的愚蠢时感到羞愧,使我们由于厌恶自己的不公不义而感到极为后悔。每当审慎的法则没有指示,而正义的法则也不容许,企图改变我们的处境时,一个执意企图改变处境的人,等于是在玩所有危险的游戏中最没有胜算的那种游戏,并且等于是把所有家当都押在几乎不可能赢得任何彩金的赌局上。古希腊时代的伊比鲁斯(Epirus)国王的那一位宠臣对他的主人所说的话,可适用于所有处在各种平常的人生处境中的人。当这位国王,按适当顺序,将所有他打算进行的征服计划向他一一叙述,并且说完了最后一项计划时,这位宠臣说,那么,陛下接着打算做什么呢?国王说,我接着想快乐地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并且在酒酣耳热之际,尽力做个好酒伴。于是,宠臣回答说,那么,有什么东西阻止陛下现在就这么做呢?[38]在我们无稽的幻想能够想到的那种最崇高灿烂的处境中,我们打算用来获得我们真正幸福的那些享乐,几乎总是无异于,在我们实际的、即使卑微的处境中,我们随时唾手可得的那些享乐。除了虚荣心与优越感的那些轻浮的乐趣外,在最卑微,乃至只有个人自由的处境中,我们也可找到其他每一种最崇高的处境能够提供的享乐;而虚荣心与优越感的那些乐趣,很少能够与心灵的完全平静同时并存,但心灵平静却是所有真正与令人满足的享乐的根本要素与基础。再说,在我们想要达到的那种光辉灿烂的处境中,我们也并非总是确实能够,像我们在我们急欲抛弃的那种卑微的处境中那样,安全地享受那些真正与令人满足的乐趣。检视历史的纪录,回想你自己的经验范围内发生的事实,用心想一想几乎所有你曾经读过、听过或记得的那些,在私人生活或公共生涯方面,大大不幸的人的所作所为,于是,你将发现,他们绝大部分之所以不幸,乃源自他们不知道他们原本很幸福,不知道他们适合坐着不要动并且感到满足。努力以吃药来改善他那还算过得去的体质的那位仁兄,他的墓碑上的铭文“我原本很好,但我希望变得更好,结果我躺在这里”可以普遍地、非常恰当地套用在贪心与野心落空时所带来的痛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