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的埃伦蒂拉和她残忍的祖母 令人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第6/13页)

这时,他看见那朵乌云已经飘到了他的射程之外,便放下手上的公务,专心为祖母解忧。

“您这会儿需要的是一位有分量的人物来替您说句话,”他点拨祖母,“这个人可以写封信,签上大名,担保您道德高尚,品行优良。您认识奥内西莫·桑切斯参议员吗?”

祖母坐在烈日下,高贵的屁股下那张凳子又窄又小,她没好气地答道:

“在这片广阔的荒漠里,我不过是个孤苦伶仃的可怜女人。”

镇长的右眼由于炎热有点儿斜视,他同情地看着祖母。

“那您就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女士。”他说,“您见鬼去吧。”

老太太自然没有去见鬼。她把帐篷往修道院对面一扎,坐下来开始沉思,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勇士在围困一座戒备森严的城堡。那位四处游荡的摄影师深知老太太的秉性,看见她坐在大太阳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修道院,便把他那套家什收拾起来,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准备独自离开。

“我倒要看看谁先吃不消,”祖母说,“是他们还是我。”

“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三百年了,仍旧坚持着,”摄影师说,“我要走了。”

祖母这才看见他自行车上捆得满满当当。

“你要上哪儿去?”

“风吹到哪儿我就上哪儿。”摄影师说完就走了,“世界大了去了。”

祖母叹了口气。

“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大,没良心的东西。”

恨归恨,她连头都没回一下,她的双眼不能离开那座修道院。多少个白天,天热得像是在矿井里一样,多少个夜晚,四下里狂风乱舞,她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修道院,那段时间正是冥思静修的日子,没人走出修道院一步。印第安人在帐篷旁边用棕榈叶搭起一座小棚子,在那里拴上自己的吊床,但老祖母每天很晚才睡,她坐在宝座上打着瞌睡,不时从兜里掏出点儿未烹煮的谷物放进嘴里嚼着,带着一头卧倒的老牛那种不可战胜的懒散气质。

一天夜里,一队蒙得严严实实的卡车从她身边慢慢开过,它们都没开车灯,只是车身绕了一圈彩色灯泡,看上去就像一座座幽灵般的在梦游的祭坛。祖母立刻就认出了这些车,因为它们和两个阿玛迪斯当年的卡车一模一样。车队最后面那辆放慢速度,停了下来,从驾驶室下来一个男人,到车厢里收拾什么东西。这人看上去就像是两个阿玛迪斯的翻版,帽檐翘起,脚蹬长筒皮靴,胸前交叉系着两条子弹带,背了杆军用步枪,还带了两把手枪。老祖母被一股无法抗拒的诱惑支配着,向那个男人开了口。

“你认不出我是谁了吗?”她问道。

男人毫不客气地举起手电筒朝她照过来。他仔细看了看那张因为彻夜不眠而显得疲惫不堪的面孔,那双因为劳累而显得黯淡无光的眼睛,还有那头灰扑扑的头发,这个女人虽说上了年纪,又累得够呛,脸上还被手电筒的光粗鲁地照射着,但曾经应该算得上世上第一等的美人。他端详了许久,最后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便关上了手电。

“我唯一确定的就是,”他说,“您肯定不是救苦救难的圣母。”

“你正好说反了,”祖母的声音甜腻腻的,“我是女主人。”

那人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手枪上。

“什么女主人!”

“老阿玛迪斯家的女主人。”

“那您就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人说话时仍然很警惕,“您想要什么?”

“我想请你们帮我把小孙女救出来,她是老阿玛迪斯的孙女,是我们的儿子小阿玛迪斯的女儿,现在被关在这座修道院里。”

那人终于战胜了恐惧。

“您敲错门了。”他说,“要是您认为我们会插手上帝的事情,您就不是您自称的那个人,您也根本不认识什么阿玛迪斯,您他妈的根本不了解走私这活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天凌晨,祖母睡得比前几天更少。她裹着条羊毛毯子,嘴里念叨个不停,一到夜里她的记忆就变得混乱,虽说并没有睡着,但被压抑的胡话一直挣扎着想往外冒,她不得不用手紧紧压住心口,免得一想起海边那座鲜花盛开的房子,想起在那里度过的幸福的日子,就喘不上气来。她就这样一直等到修道院里响起了钟声,窗口也亮起了灯,荒漠上飘来早晨的热面包的香味。直到这时,她才累得再也支撑不住,自欺欺人地想象着埃伦蒂拉已经起床了,正想方设法逃出来,好和她待在一起。

而自打被带进修道院,埃伦蒂拉每天晚上都睡得很香。那些人用修剪树枝的大剪刀给她剪了个毛刷子般的短发,给她套了件修女的粗布袍子,又往她手里塞了个装着石灰水的水桶和一把笤帚,让她每次有人上下楼梯就把每一级台阶都刷上一遍。这是个累死人的活,因为不断有满脚泥巴的传教士或是背着东西的修女上上下下。但埃伦蒂拉在经历了床上那种要命的苦役之后,觉得这里天天都像是星期天。此外,每天天黑的时候,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累得半死,这座修道院并不是为了同魔鬼做斗争而建的,它要面对的是沙漠。埃伦蒂拉看见过修女们拳打脚踢地对付奶牛,把它们赶到圈里挤奶,还要整日在木板上跳个不停压制奶酪,外加伺候那些难产的山羊。她看见过她们像浑身黝黑的码头工人一样,满头大汗地从井里汲水灌溉简陋的菜园,那是别的修女们一锄头一锄头在沙漠的燧石地里开垦出来的。她见识过,烤面包的炉子前,还有熨烫衣服的房间里,热得就像人间地狱。她看见过一个修女在院子里撵一头猪,修女死死揪住猪的两只耳朵不肯松手,被那头野性十足的猪拖着,在泥里滚来滚去,直到另外两个系着皮围裙的修女过来帮忙,才把那头猪摁住,其中一个用一把尖刀割断了它的喉咙,三个人都弄得满身猪血和烂泥。她还在医院的隔离病房看见过那些得了结核病的修女,穿着寿衣坐在平台上,一面绣着结婚床单,一面等候着上帝最后的召唤,男传教士们则在沙漠里四处宣讲教义。埃伦蒂拉就这样躲在暗处,不时发现一些她过去在床上那个狭窄的世界里从未想象过的东西,有些很美,有些则很恐怖。但是,自从她被带进修道院的那天起,修女们无论是性情粗糙的还是循循善诱的,谁也没能从她嘴里掏出一个字来。一天早晨,她正在给桶里的石灰加水,突然听到一阵弦乐声,就像一束比荒漠的阳光更加清澈的光。她被这个奇迹吸引住了,跑进一间空空荡荡的大厅,那里四壁光秃秃的,六月里炫目的阳光透过一扇扇大窗户倾泻进来,十分亮堂,在大厅中央,她看见一位美丽的修女在一架大键琴上弹奏着复活节的曲子,这个修女她以前从未见过。埃伦蒂拉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这首曲子,心悬在嗓子眼儿,直到开饭的钟声响起。吃完午饭,她用笤帚蘸着石灰水刷楼梯,等修女们不再上上下下,只剩下她一个人,谁也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的时候,她自进了修道院头一次开口说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