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夜晚(第6/10页)

我们在一幢两层楼的公寓楼门口停下。那是一栋浅黄色的砖房。

“我们这是在哪里?”我问。

妈妈看看远处的天空。太阳已经落山了。

“你应该多吃点晚饭的,”她说。

我转了转眼睛。“怎么了嘛,妈妈?”

“没什么啦。知道你已经吃饱了会让我比较安心。就这个意思。你得学会照顾自己,查理。”

在她脸上,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表情,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关切。在那一刻,我意识到,看妈妈的时候,你能看到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爱。

“我真希望我们以前也能这样。妈妈,你知道吗?”

“你的意思是在我死以前?”

我的声音变得有些怯懦:“是啊。”

“我一直在啊。”

“我知道。”

“你很忙。”

听到“忙”这个字,我打了个寒颤。现在听起来,一切借口都是那么空洞。我看到她的脸上现出了无奈的表情。我相信,那一刻,我们两个都在想:如果一切能够重新来过的话,事情将有多么大的不同。

“查理,”她问,“我是个好母亲吗?”

我张开嘴要回答,但一道刺眼的闪光让她突然消失在我面前。我感到脸上呼呼发烫,好像太阳直射在上面。然后,我又听到了那个洪亮的声音:

“查尔斯·贝奈特。张开眼睛!”

我使劲眨了眨眼。突然间,我落在了妈妈后面,我们俩中间隔着好几条街,好像她一直往前走,而我停了下来。我又眨了下眼,她离得更远了。我几乎要看不见她了。我想要往前跑,我的手指拼命指向前方,我的肩膀好像要从胳膊肘里掉出来了。每一样东西都在旋转。我感觉自己要叫她的名字,但发出的只是气声,在喉咙口打转。这让我精疲力竭。

但突然,她又和我在一起了,抓着我的手,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又滑到了原来的状态。

“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

她带着我到了那幢浅黄色的砖房前,下一个瞬间,我们就已经在房子里了。公寓的天花板矮矮的,里面家具放得满当当的。卧室很小,墙纸是绿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葡萄园的风景画。床头挂着一个十字架。卧室一角有一面大镜子,镜子下是一个香槟木色的梳妆台。镜子前坐着一个留深色长发的妇人。她穿着一件粉紫色的睡袍。

她看起来有七十来岁,长而窄的鼻子,颧骨高高的,皮肤是健康的橄榄色,但已经松弛下来了。她心不在焉,慢慢梳着头发,垂下眼帘看着梳妆台的桌面。

妈妈走到她身后。两个人没有打招呼。妈妈伸出双手,两个人的手交汇在一起,一只手拿着梳子,另一只手顺着梳子的方向抚平头发。

那个妇人抬头看了一下,好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但她的眼睛迷惘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我想她看见了妈妈。

谁都没有说话。

“妈妈,”我忍不住轻声问,“她是谁?”

妈妈转过身,她的手还留在那个妇人的头发上。

“她是你爸爸的妻子。”

我没有为妈妈挺身而出的时候

牧师用眼睛示意我拿起铲子。我应该铲起一点土,洒在妈妈的棺材上。棺材已经有一半落进了穴位里。牧师解释说,妈妈在看到犹太人的葬礼后,希望在自己的葬礼上,也有亲人这样做。妈妈觉得这个仪式能够让生者接受亲人的肉体已经死亡的事实,能够帮助生者从精神上去怀念死者,我几乎可以听到爸爸在一旁说:“宝儿,我敢打赌你又在胡思乱想,随口胡诌了。”

我拿起铲子,像孩子从别人手中接过一杆长枪一样,不知所措。我看了看妹妹吕贝塔。她蒙着黑色的面纱,身体明显在颤抖。我看了看妻子,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泪水一串串从脸上滑落,她的右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只有玛丽亚看着我。她的眼睛似乎在对我说:“爸爸,别去动它。还给他们。”

打棒球的时候,你可以感觉得出手里的棒球棍是你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拿着铲子的时候可以感觉到,那把铲子不是属于我的。拿起那把铲子的不应该是一个对妈妈撒谎的儿子。拿起那把铲子的不应该是一个在最后的对话中,冲着妈妈发火的儿子。拿起那把铲子的,更不应该是一个为了满足疏离已久的父亲的异想天开,而从母亲身边溜走的儿子。更糟糕的是,这个儿子是从母亲的生日聚会上逃走的,因为那个儿子觉得“还是不在的好,免得惹什么人不开心”。

那个拿起铲子的儿子,在那个周末,应该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和他的老婆睡在妈妈家的客房里,早晨起来和家人一起吃个早中饭。在妈妈倒下的时候,那个儿子应该在现场。那个儿子有可能救妈妈一命。

但那个儿子开溜了。

这个儿子咽了下口水,按照牧师的意思做了:他铲起土,洒到棺材上。泥土落下,散落开来,泥土中掺杂着的小石块落在棺材木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尽管这是妈妈的主意,但我好像还是听到妈妈责备的声音:“噢,查理。你怎么可以这样?”

真相大白她是你爸爸的老婆。

让我怎么解释这句话呢?我做不到。我只能告诉你这是妈妈的鬼魂告诉我的,当我站在那间奇怪的、墙上挂着葡萄园风景画的公寓里。

“她是你爸爸的老婆。他们是打仗的时候认识的。你爸爸被派到了意大利。他告诉过你,对不对?”

对,爸爸提起过很多次。意大利,1944年底。亚平宁山脉。坡奥山谷。博洛尼亚省。

“她是那边一个村庄里的人。家里很穷。他是个士兵。你知道这种事情的。你爸爸,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说,他很……英勇?”

妈妈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的双手正在帮那个妇人梳头发。

“查理,你觉得她漂亮吗?我一直觉得她很美。现在,她还是很美。你觉得呢?”

我有些晕眩。“你是什么意思,他的老婆?你才是他的老婆。”

她慢慢点点头。

“是,我曾经是。”

“他怎么可以有两个老婆呢。”

“是啊,你是对的,”她轻声说,“人不可以有两个老婆。”

*

那个妇人吸了吸鼻子。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充满了倦意。她完全没有理会我,但妈妈说话的时候,她好像在倾听。

“我想你爸爸在打仗的时候,对将来感到害怕,他吃不准战争会持续多长时间。很多人战死在那里。可能她给了他一个安全的保障。可能他以为他再也回不了家了。谁知道呢?他是个很有计划的人,你爸爸,他总是说,‘制订一个计划,制定一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