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夜晚(第5/10页)

对于陆陆续续到来的观众来说,这可能看起来还像是场棒球赛。场上有八个守场员,一个投手,一个击球手,一个穿着黑色球衣的裁判。但我们这些球员都已经不年轻了,动作不再流畅而有力。我们的行动是迟缓的,笨拙的。挥棒的时候,我们的胳膊里好像注了铅那么沉,投出去的球则轻飘飘地往高处飞。

在候场区里,很多人上了年纪,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那里,有人嘴里还自嘲地嚷嚷:“哦,上帝啊,给我输点氧气吧。”但也有很把这场比赛当回事情的球手。我坐在一个至少有六十开外的波多黎各外场手的边上。他嚼着烟叶,不停往地板上吐烟草汁,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加油干啦,小子,加油干!”

轮到我上垒位的时候,场里还有一半多的位子空着。我先试着挥了几下球棒,热热身,然后踏上击球位。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太阳。我听到场外小贩的吆喝,感到脖子上汗水吱吱往外冒。我移动了一下下蹲的重心,抓紧球棒,耸起肩膀,绷紧了下巴,眯起眼睛——尽管这个位置,这个动作,我一定已经做过不下一百万次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我的心脏因紧张而狂跳不已。这样的状态,我估计我支撑不了几秒钟。一个投球来了。我没有去接。裁判喊道:“一投失误!”我几乎想要跑过去谢谢他。

*

你有没有想过,在世界不同的角落,不同的事情在同时发生。离婚后,妈妈常常站在后院的阳台上,抽着烟,看着夕阳西下,感慨道:“查理啊,你知道吗,这里的太阳落下了,在世界上的另一个地方,太阳就升起来了。澳大利亚、中国,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你可以去查一查百科全书。

她吐了一口烟,怔怔地看着和我们家连成一排的邻居家们正方形的后院,他们院子里的晾衣杆和秋千架子。

“世界那么大,”她若有所思地说,“每个角落都有事情在发生。”

她说得很对。每个角落都有事情在发生。那一刻,我站在昔日球星赛的垒位上。那个头发已经变成银灰色的投手,用曾经扔出过无数个强有力的快球的手臂投出一个速度一般、飘飘忽忽、冲着我的胸膛而来的球。我挥起球棒,听到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砰”的一声,我扔下球棒,冲向垒位。我相信我击出了一个好球,但其实我已经丧失了我过去的判断力,忘记了我的胳膊和腿脚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力,忘记了随着你一点点变老,球场变得越来越大。我抬起头,才发现我以为的好球,甚至可能是本垒打的球,原来不过飞到了二垒位球手的手套前,只不过是个没有什么威胁性的上飞球,是个浸过水的炮仗,一个哑炮,有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响了起来:“扔掉它,扔掉它!”二垒手的手套牢牢地抓住了我对于这场愚蠢的比赛的最后的贡献——这一切发生的同时,椒谷镇的家里出事了,就像妈妈曾经感慨过的那样,每个角落都有不同的事情,在同一时间发生。

她的收音机还在播放爵士乐。她的枕头还是松松蓬蓬的。但她的身体倒在了卧室地板上。她回卧室去找那副新的红边框眼镜的时候,跌倒了。

心脏病突发。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

昔日球星赛结束以后,我们通过长廊退出球场,在过道里撞上了参加正式比赛的球员。两队人马互相打量。他们年轻,皮肤光洁。我们发胖,开始秃顶。我迎面碰到一个肌肉发达、拎着接球手面具的队员,我向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我感觉像是看着年轻的自己走出球场。

在更衣室里,我很快就把我的东西整理好了。有人开始洗澡。我觉得实在毫无必要。我们又没有出多少汗。我把球衣叠好,收了起来,好歹是个纪念。我拉上包的拉链,穿好衣服,又呆坐了几分钟。参加这场比赛似乎毫无意义。

我沿着进来的路线,经过员工通道走出球场。外面站着爸爸。他正吸着烟,抬头看着天空。看到我出来他显然很吃惊。

“谢谢,钉鞋,”我举起鞋子说。

“你在这里干吗?”他恼怒地说,“你就不能在里面多待会,找人聊聊吗?”

我刻薄而嘲讽地一笑。“我不知道,爸爸。我想出来和你打招呼。我们有两年没有见了吧。”

“上帝啊,”他带着痛恨的表情,摇着头:“见我有什么用,见我又不能让你回到球队里去。”

鸡仔发现家没了

“喂?”

我老婆的声音有些颤抖,害怕。

“嗨,是我,”我说,“对不起,我……”

“哦,鸡仔,哦,上帝啊,我们都不知道你上哪里去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我的谎话——客户啊,会议啊,——但这些谎言,像堵墙一样倒塌了。

“怎么了?”我问。

“你妈妈。哦,上帝啊,鸡仔。你在哪里?我们……”

“什么?什么?”

她哭了,泣不成声。

“快告诉我,”我说,“怎么了?”

“心脏病。玛丽亚发现的。”

“什……么?”

“你妈妈……她死了。”

*

我希望你永远没机会听别人这样对你说。你妈妈,她死了。这些话和其他的言语不同。这些话太过沉重,让人的耳朵无法承受。这些话属于某种奇怪、沉重而有力的语言,像个伤人的球,不停锤打你的脑袋,直到在你的脑壳上砸出一个洞,正好可以让这些词儿嵌进去。这时候,人就感觉被割裂了开来。

“在哪里?”

“在家。”

“哪里,我是说,什么时候?”

突然间,细节变得无比重要。好像通过这些细节,可以抓住些什么东西,通过细节让自己进入这桩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中去。“她是怎么……”

“鸡仔,”凯瑟琳轻轻说,“你先回家,好不好?”

我租了一辆车,连夜往家赶。我带着震惊和恐惧,带着罪恶感,一路回家。我在太阳快要升起前赶到了椒谷镇。我把车子停在院子前。熄灭引擎的时候,天空一片灰紫色。我的汽车里充满了啤酒的味道。我坐在那里,看着太阳从我面前升起。我意识到自己还没有通知爸爸,告诉他妈妈的死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他了。

我确实没有再见他。

那一天,我失去了我的双亲,一个让我蒙羞,另一个让我茫茫不知其所终。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访问

妈妈和我走在一个我从没有到过的小镇上。小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拐角处照例有个加油站,对面是家小小的便利店。街道两旁的电线杆和树杆有着差不多的纸板箱的颜色,大多数树上的叶子都已经落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