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5/12页)

除去用吉他的话,奶娃无言作答,于是他干脆不吱声了。

“看见这块东西了吗?”牧师转过头来,给奶娃看他耳后长的核桃大的一个疙瘩。“我们有些人到费城,去参加停战日的游行。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我们是受到邀请而且获得批准的,可是那儿的人们,白人,不喜欢我们去。他们就大吵大闹。你知道,朝我们扔石头,还骂我们。他们根本不管你穿着军装。反正,来了一伙骑警——我们以为是来平息他们的。结果却把我们冲倒了。踩在了他们的马蹄下。我这个疙瘩就是让马蹄子踢的。这算个什么道理呢?”

“我的上帝啊。”

“你这次来不是想算账的吧,是吗?”牧师朝前探着身子问道。

“不。我只是打这路过。想顺路在这儿看看。我想看看农庄……”

“要是有什么账要算的话,瑟丝照管过。”

“她都干过些什么呢?”

“哈!她什么没干过呢?”

“遗憾的是我没有早一点到这里来。我倒是挺愿意跟她见一见的。她死的时候大概有一百岁了吧?”

“还多。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过一百岁了。”

“那个农庄不远吧?”奶娃稍稍显出一点兴致。

“不算太远。”

“既然我已来到此地,我倒想看看那块土地。爹老是讲这农庄。”

“就在巴特拉的房子背后,大约十五英里之外。我可以领你去。我那辆老破车正在铺子里修理,不过昨天就该修好了。我去问一问。”

奶娃足足等了四天那辆车才修好。这四天,他就在库柏牧师家中做客,并接待镇上那些记得他父亲或祖父,以及只是听说过他们的老人。他们都从不同角度重复了那个故事,也都谈到了“林肯天堂”是多么美好。老人们坐在厨房里,用昏花的泪眼望着奶娃,满怀敬畏与爱戴的心情谈论着他的祖父。奶娃也跟着思念起祖父来。父亲的话语这时又回荡在耳际:“我就在父亲身边种地,就在他身边。”当时奶娃以为,这不过是父亲在吹嘘他自己的少年老成,现在他才懂得另有深意。就是说,他爱父亲,和他亲密无间,父亲也爱他,信任他,觉得他有资格“在身边”干活。他还说过:“当我看到他倒在地上时,我几乎发狂了。”

当库柏牧师描述着“做点什么事”的愿望时,奶娃表现出来的感情倒是一片真心。这些老人记得两代麦肯·戴德都是不寻常的人。他们记得派拉特是个整天在林子里疯跑的漂亮的小丫头,“谁都没办法给她穿上鞋子”。只有一个人记得他的祖母:“长得挺好看,可是有点像白种女人。也许是印第安人。黑黑的头发和往上斜的眼睛。在生女儿时死了,这你知道。”老人们谈得越多,奶娃对农庄了解越多——那是全县唯一种桃子的农庄,种出的桃子真像佐治亚州的品种一样,还有那狩猎之后开的盛宴,还有冬天杀的猪,以及活计,那种经营一座农庄让人累断腰背的种种活计——他也就越感到他的生活中缺少了些什么。他们还谈到挖水井、设陷坑、伐树木,春天气候恶劣时用火烤果园,还有驯马、驯犬等等。干这些事的人中,总有他父亲,第二代麦肯·戴德,他们的同龄伙伴。他像一头公牛那样壮,能够光脚骑光背马,这些老人都承认,他跑步、耕地、打枪、挖土、骑马,都比他们强。他从大家谈论的这个男孩身上,一点看不出就是如今那个严厉、贪婪、毫无怜悯之心的男人,但是他喜欢大家描述的那个男孩,也喜欢那男孩的父亲,他那四坡屋顶的谷仓,他的桃树,还有星期天一大早在那两英亩鱼池边的钓鱼会餐。

他们谈呀谈的,把奶娃当成了触发他们记忆的引爆装置。美好的岁月,艰苦的时光,沧海桑田的变化,一如既往的事物——而在这一切奥妙的不可捉摸的顶峰,就是那高大威严的麦肯·戴德,而他的死,在奶娃看来,也就是他们大家走下坡路的起点,尽管他们当时还只是孩子。麦肯·戴德是他们心目中向往的农庄主人、聪明的引水灌田专家、种桃树的能手、杀猪的巧手、烤野火鸡的师傅,还是个能在转瞬之间把四十英亩土地犁平,还能边干边像天使般歌唱的英雄。他来自何方,无人知晓,只见他痴呆呆的憔悴不堪,简直像个囚犯,手中一无所有,身上只有一纸自由人证书和一本《圣经》,旁边走着一位漂亮的黑发妻子。第一年,他租种了十英亩土地,第二年又多租了十英亩。十六年之后,他就有了全门图尔县最好的农庄之一。一座农庄就可以像一把油漆刷一般把人们的生活涂抹得五颜六色,并且像神启般对他们训谕。“你们看到了吗?”农庄对他们说,“看到了吗?看到了你们能干出什么来吗?别管你们大字不识,别管你们生为奴隶,别管你们失去了姓名,别管你们的爹爹已经死去,什么也别管。这儿,瞧瞧这儿,只要一个人肯动脑筋、花力气,就能干出这一切。别再哭鼻子了,”那农庄这么讲,“不要东瞅西看,挑三拣四了。抓住有利条件,如果抓不住有利条件,就抓住不利条件。我们就生活在这里,在这个星球上,在这个国度里,就在这里的乡间。没有旁的地方了。我们在石头上安家落户,看到了吧!我们家没人饿肚皮,没人哭鼻子。既然我能落脚谋生,成家立业,你也一样!抓住它。抓住这片土地!得到它,握紧它,我的兄弟们,利用它,我的兄弟们,摇撼它,挤轧它,翻转它,扭曲它,揍它,踢它,亲它,抽它,踩它,挖它,耕它,播它,收它,租它,买它,卖它,占有它,建设它,扩展它,把它传给你的子子孙孙——你们都听清楚了吗?把它世世代代传下去!”

可是他们朝他头顶开枪,吃上了他的美味的佐治亚桃子。甚至还在孩童时代,这些人就开始一蹶不振,而且至今仍奄奄待毙。在那几个晚上的谈话中,他们看着奶娃,有了一种渴望。他说的某些话会重新点燃希望之梦并制止他们正在走向的死亡。正因如此,奶娃才开始讲他的父亲,也就是他们熟知的那个孩子,那个神奇的麦肯·戴德的儿子。他有点夸夸其谈了,可他们却一个个如梦初醒,雀跃起来。他父亲拥有多少房产(他们咧嘴笑了);每两年要换一辆小汽车(他们开怀大笑了);当他告诉他们,他父亲怎么打算买进艾利·拉卡瓦纳(这样说好听一些),他们高兴得喧闹成一片。这就是他!那个老麦肯·戴德的儿子,不错!他们想把一切都打听清楚,而奶娃觉得他自己像个会计似的滔滔不绝地如数家珍,描述着一桩桩交易,租金的全部收入,银行存款,还有他父亲正在盯着的一个新的生财之道——股票市场。